第九十章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四)

  马车路过集市,萧予绫买了一枝男子用的玉簪。说是玉簪,可按秀荷的话说不过是粗制滥造之物,质地不好,色泽不佳,雕工更是寻常,实在不能作为礼物出手。最让秀荷介意的,便是这玉簪子只要二百钱,比买个阉人还要便宜。
  对于她的念叨,萧予绫翻翻白眼装作没有听到,周天行是什么人,天潢贵胄。什么好东西没有见识过,她要是送礼物图的是精贵,怕是卖了她也买不起。
  她图的,只是心意二字。好歹,这个样式不错,上面刻了浮萍,便取平安之意,作为他伤愈的礼物恰恰合适。再加上她一点甜言蜜语,在情人眼中看来,其意义自然不逊于和氏璧!
  待回到王府,她听闻下人说周天行在花园中,交待周炳几句,又吩咐王虎和秀荷安顿周炳,便忙不迭的往花园走去。甚至,顾不得听完下人的后半段话——‘……款待来访的众贵女’。
  迈进花园里,尚未见到周天行的人,便听到几个女子莺莺笑语。她下意识蹙了蹙眉,本来激动的心情冷却下来。这些女人,一口一个郡王,莫不是……
  她不敢往下想,将原本捏在手里的玉簪子收回衣袖中放好,抬首挺胸,脸上露出灿烂笑意,方才施施然向着假山后面的庭院走去。
  待走近看清楚面前的情景,她再也笑不出来。宽敞的院中已经摆上了宴席,周天行坐在上方,下面几桌坐的全是女子,有几个还与她有过一面之缘。而他的身侧坐着身着华服、满面娇艳的曲英。曲英举箸为他夹菜,他丝毫不推拒,还满面温柔的看着对方。
  萧予绫的呼吸一滞,她有一种感觉,这一刻的周天行不是早上和她在床上耳鬓厮磨的男人,也不是曾经为她挡箭的男人。
  现在的他,身边坐着与他有婚契的女人,被一众他将来的媵妾簇拥,全然看不到她的存在。
  她闭了闭眼睛,捏紧双拳,指甲深深陷到掌心中,待掌心中刺痛传来,她方才又变回了灿然笑脸。
  当初,不是已经想过了吗?要和他在一起,便不惧怕一切的困难。
  情路坎坷,是早早料到的!到了如今,她身心都已经交付,若是就此退缩,岂不是懦弱又不划算?
  现下,他这样做,只是因为他从小到大接受的礼教使然。若是她再接再厉,不放弃的对他好,终有一天,他会只属于她一个人。
  一番心理自我安慰后,她终于可以举步上前,行至周天行的桌前轻轻一拜,对正为周天行斟酒的曲英道:“阿英小姐!郡王身体刚好,不易饮酒!”
  曲英的手一滞,下意识看向周天行,发现他表情莫测,只得悻悻然收回了手,讪讪道:“英告罪,竟然忘了郡王刚刚伤愈之事!”
  下坐的几个贵女,眼看着曲英尴尬,皆对萧予绫露出愤愤之色,却因为当日在岳计中香染等人吃过亏,遂无人敢多言。生怕,再像当日那般惹得周天行不快。
  萧予绫也不管众人的面色如何,径直走到周天行的身后站好,好似一个普通的侍从,无声无息。
  她这态度,实在无可挑剔,可在座的众人无一不感到局促。从她出现,庭院中便再无刚才的莺莺笑语,更无宾至如归之像。
  可她,却好似并不知道自己扫了大家的兴致,依旧是眼观鼻,鼻观心,如迎客松般一动不动。
  周天行心情微微复杂,看向表情丰富的各个贵女,再看向老神在在的萧予绫,有点……想笑。这个妇人呀,总是能出乎众人的预料,总是和别的妇人不一样……
  但是,这笑意终是被他隐了下去。思及他的身份,还有早上下的决心,他面色又冷了下去,有心为难她。
  他沉吟片刻,沉声吩咐道:“阿绫,众贵女今日难得登门,还不快速速为贵女们斟酒?”
  闻言,萧予绫愣住,在场的各个贵女也愣住!
  斟酒,从来有定制,上不为下斟,老不为幼斟。
  在场的各位,虽说是贵女,可真正算起来,除了曲英是淮山侯的亲妹妹,还有几个家世不错的族妹。其余之人,高低贵贱皆不一,有家道中落,投奔淮山侯而来的;有家境本就贫寒,凭借一本相同的族谱而依靠淮山侯这棵大树的;更甚者,还有淮山侯为了利益着想,为了将来能抓住妹婿的心思,而特意从烟花之地买来作为曲英陪嫁的卖笑女。
  周天行竟然开口让她为她们斟酒!这是……要在众人面前羞辱她,还是要她向这些女人低头?
  萧予绫虽然对有些礼仪一知半解,但是斟酒之事,古今皆通。想到他的心思,她的脸,不由煞白起来,寒意从心底生出,身体甚至因为发冷而颤抖。
  早上,他们才刚刚欢好,现下他便翻脸无情!
  当真是,欢情薄吗?
  萧予绫僵住了身体,脸上无一丝血色,双眼微微空洞的看向周天行,多么希望刚才他并没有下那样的命令,她也没有听到那样的话语!
  众人,在最初的怔愣之后,脸上表情不一。有幸灾乐祸的、有趾高气昂的,还有对她面露同情的。
  见她迟迟不动,周天行蹙眉,他其实有些犹豫,可觉得自己在她身上花的心思未免太多,如今,该是收回的时候了。遂冷声问道:“怎么?阿绫没有听到本王的命令吗?”
  萧予绫不语,沉吟片刻后,上前执起酒壶,就在众人都以为她要就范,即使是周天行也面露不忍之色时。
  她倏忽举高了酒壶,咣当一声砸在地上,酒水四溅,离她最近的周天行和曲英都无法幸免,华服上面沾上了星星点点。
  “你……大胆!”
  就在众贵女欲发作之时,她忽然仰天大笑,指着上天,道:“苍天呀,难道是天要亡我大周?令我大周的贤王作出昏聩之举?”
  “你好大的胆子!”这回,是曲英怒而起,指着她道:“来人呀,还不快速速将这个妖言惑众之人拿下?”
  刚才萧予绫的声音本就很大,加之曲英这一怒喝,花园周围的下人和府中的幕僚,都听到了些动静,下意识向着庭院靠拢。
  萧予绫喝道:“怎么,难道我说错了不曾?曾闻定安郡王素来贤明,难道全是假话?在这花园之内,还不能容许我一个小小的执笔郎说句实话?如此便把我拖下去处置了,郡王和阿英小姐就不怕难堵天下悠悠众口吗?”
  “你……”曲英被她一阵抢白,再看向四周,发现确实惊动了不少人,一时间真正是骑虎难下,不敢再接她的话,就怕被她寻了错处,惹来骂名。
  花园在王府偏东的位置,离幕僚们所居住的东院很近,此番动静如此大,早就惊动了许多人。
  萧予绫的眼睛斜扫周围,发现有几个素来和她交好的幕僚也已经闻声来到,这才朗声说道:“自古以来,贤明君主都当礼贤下士!王爷身为当今陛下的胞弟,更该身先士卒才对!”
  她这话一出,周围站着的许多丈夫纷纷颔首。
  她微微一顿,又接着道:“绫在王府,虽不是贤人,亦不是栋梁,但自问,却是有些用处的!承蒙王爷赏识,封绫做执笔官手,绫每日皆思如何回报王爷提携之恩!虽然如今不曾有大作为,可也曾与粮仓司及军队一起革新记账方法,也曾与王府幕僚一起商讨天下大事,也曾为了王爷身体安康四处奔波……”
  说到这里,她厉声问道:“王爷说,绫所说可有虚言?”
  围观的众人,根本不及周天行回答,一些敢于直谏又性格刚烈的幕僚早早就答道:“小公子所言甚是,甚是!”
  “说起来,小公子革新的那记账方法实在是妙,实在是妙!”
  “小公子对王爷忠心耿耿,众人皆能作证!”
  ……
  眼看着四周议论四起,萧予绫趁机冷笑,大呼道:“绫乃是读书之人,与在场诸公一般,惟愿诚心辅佐王爷!可,王爷今日竟然令绫为一干身份不明的妇人斟酒。但不知,王爷此举是酒后失言,还是为了侮辱天下有识之人?”
  话落,四周噤若寒蝉,众人纷纷看向周天行。
  她却是不依不饶道:“绫千里迢迢来到王府,只是为了寻得明主,一展抱负。可王爷如此作为,莫不是要令天下有才之人心寒?皆不敢来投?然后奔走相告,莫去定安郡王府,恐有朝一日被羞辱?”
  这回,不用她说话,周围人已然愤怒不堪。
  在这些性格孤傲的幕僚人心中,在场的所谓贵女,大多只是丈夫取乐之物,地位自然不能与国家栋梁、有才之人相比。萧予绫虽未立下大功,可也是有功劳的,且前段时间还颇得王爷赏识。
  可今天,眨眼之间,王爷竟然要她给一群只是供丈夫玩乐的妇人斟酒,这简直是天下读书人的奇耻大辱!
  不一定是为了萧予绫抱屈,也可能是他们自身生出了危机感,害怕以后周天行也用让他们给妇人敬酒的方法侮辱他们。
  一时间,这些读书人,府中的幕僚们纷纷面露愤色,齐齐站在庭院中,将庭院挤得水泄不通,俯身而坚决的说道:“王爷若是如此,府中怕是没有我等容身之地,我等只有自行离去另寻明主了!”
  事情到此,周天行的面色晦暗不明,看向萧予绫,好似在笑,也好似怒极反笑,半响不语。
  萧予绫懂得见好就收,毕竟她只是个女子,要是周天行一怒之下揭穿她的身份,她怕是要背上欺瞒世人的名声。
  她扭身,向着诸公一拜,道:“诸公言重,绫以为,放眼天下,再无比王爷贤明的主子了!此番,王爷伤愈,本不该饮酒,却强喝了几杯。对绫的命令,怕也只是酒后失言而已!”
  她这样说,自然有心思灵活之人接话,道:“小公子所言甚是,王爷怕只是喝了酒,当小公子是平常的侍从,所以随意驱使!”
  “正是,正是……”
  “该是酒后失言,王爷一向贤明,断不会作出令天下贤人心寒之事……”
  ……
  萧予绫趁着众人不注意,抬首打量周天行,心中不是不愤怒的。但她想,谁都可能犯错误,错误可以犯了改过,但是缘分只有一次,她不能就此放弃,错过便就再也找不回了!
  想得清楚,她也不介意示弱,忙躬身上前,伸出手,对周天行说道:“王爷醉了,让绫扶王爷回去休息吧!”
  周天行看出她求和之意,微微犹豫后,终是顺着她的意思,站起身来,道:“原来是阿绫呀,本王确实喝多了,竟然一时半会没有认出你来!”
  他话毕,众人皆松一口气。幕僚们,要的不是追根究底,而是他的一个态度,一个重视有才之人的态度。他肯这样说,众人如何还会再不依不饶?
  大家纷纷面露欣慰之色,恭送于他。
  周天行斜睨萧予绫,将手臂放在她的手中,由她搀扶着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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