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玉令 第6节

  “才不是。”少年抬起下巴,有种青葱少年的倔强。
  “推官大人说我罪不及入刑,笞二十,便放了我。”
  时雍努努嘴,朝无乩馆的墙头示意,“知道这是哪儿?”
  “哪儿?”少年迷茫。
  “我问你呢!”
  “我不知道啊。”
  时雍:……
  “这脑子,怎么做贼的?”
  少年委屈,“我不是贼!我叫小丙。我是来找我叔的。”
  “你叔谁啊?”时雍抽他一脑袋瓜子。
  “不告诉你。”小丙犟着脖子避开,见时雍越靠越近,不停往后退,“你别乱来,我没偷没抢,你打我是犯法的。”
  时雍啧一声,“大晏律,一更三点暮鼓响,禁止出行。犯夜者,笞三十。”
  “你不也——”
  小丙话没说完就噤了声。
  他是个无父无母的可怜人,而她是个女差役。
  她可以在夜禁后行走,他不行。
  “好男不和女斗。我不跟你计较。”
  “嗤!”时雍别眼,“小子,斗得过再放狠话。”
  小丙摸摸受过笞刑的屁股,哼了声,“我不打女人。你若是没事,我走了。”
  “你爹呢?”时雍扬扬眉头,“不找爹,你来找叔?”
  “我爹——”少年垂下头,“死了。”
  时雍微怔,懒洋洋拍拍他的肩膀,“走吧。”
  “上哪儿?”小丙怔住了。
  “谋财害命。”时雍走在前头,“不怕就来。”
  小丙看了看自己,一身是伤,头发脏乱衣服破旧,哪有钱财可以谋?若被巡夜的人拿住,指不定又要挨一顿打,命也没了。
  “我怕你个鬼。”小丙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
  水洗巷尽头有家小野店,老板娘曾经是个私窠子,三十岁上下,这岁数营生不好做,她便改了行。店里吃食酒水虽不精致,贵在有特色和风情。
  时雍把小丙领到了这里,径直敲门入内。
  “娴姐。黄金豆腐丸子,回锅肉,一个蔬菜汤。另外,再给这小哥准备一套干净的衣服。”
  老板娘叫芮娴,人称娴娘,看时雍是个面生的姑娘,小丙又是一个毛都没齐的半大小子,样子邋遢得紧,略微怔了怔,便笑着应了,叫了伙计张罗。
  小丙看这店面干净整齐,店家又好生热情,便压低了声音。
  “我没有钱。”
  小子黑黝黝的脸,有几分赧意。
  时雍皱眉:“我也没有。”
  小丙瞪大眼,咽一口唾沫,“那我们赶紧走,看这地方就不便宜,我们吃不起。”
  时雍轻笑,“你一个无赖小蟊贼,还怕吃白食?”
  “我……”小丙低下头,“第一次偷。”
  时雍轻笑。
  也不知信了没信。
  小丙看她懒洋洋地叩着桌子,平静带笑地看着他,没有怜悯,也看不出鄙视,似乎并不在乎这个,脸臊了臊,更加着急起来。
  “我们走吧,没钱付账会被送官的。”
  “你不是有块玉?”时雍不冷不热地看着他,似笑非笑,“拿出来吃饭足够。”
  “你怎会知道?”小丙大惊。
  “我刚才见你的时候,你捏在手上。”
  小丙哦一声,又瘪嘴,“我娘说这块玉是我爹留给我的传家宝,若是没了玉,就没人知道我是谁了。”
  时雍问:“你确定你叔,住无乩馆?”
  小丙低头,从怀里掏出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
  纸上一行字笔走龙蛇,如银钩铁画,写的街址确实没错。
  时雍摊开手:“玉给我看看。”
  “干嘛?”小丙防备地看着她。
  “无乩馆不是谁都能去的,我帮你。”
  时雍翘起嘴角,笑容未落,娴娘便领着伙计端来了饭食,还附赠了一份糕点。
  “小郎君是先去洗洗,还是吃过再洗?”
  这世道难找这么有人情味的地方了。小丙满是感激,想想没有钱可能要吃白食,他看了时雍一眼,红着脖子走了,“我去洗洗。”
  小丙被伙计领走了。
  娴娘没动,在时雍身旁站了片刻,一脸笑开,言词间有几分试探。
  “回锅肉和黄金豆腐丸子是小店才有的菜。小娘子第一次来,怎会知道?”
  时雍靠着椅子半阖眼皮,神色淡淡,“曾听一位友人说起。”
  娴娘的笑容徒然凝滞。
  时雍夹起一个炸得金黄的豆腐丸子,吃得心满意足。
  “是这味。”
  娴娘神色再变,“冒昧问小娘子,你那友人贵姓?”
  时雍不看她,自顾自地说:“回锅肉是用蚕豆酱炒的吗?我那友人说,回锅肉必用店里的秘制蚕豆酱烹饪,方得人间美味。”
  娴娘双手揪着衣裳,一颗心忽上忽下,也不知是喜还是忧,表情惶惶不安。
  “小娘子的友人,是否姓……时?”
  第7章 阿拾的第三个秘密
  “唔。”
  时雍看了娴娘一眼,没承认也没否认,笑道:“我友人说,人若相识,不必拘于姓甚名谁,做甚营生。”
  不必拘于姓甚名谁,做甚营生。
  娴娘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突然掩面,湿了眼眶。
  “是她,是她。想我当日落难,她也这般说法——罢了罢了,过往恶浊不必再污了贵客的耳。”
  娴娘扭过身子大声叫伙计。
  “把我圆角柜里的青梅酒拿来,我要与这位贵客畅饮。”
  时雍慢条斯理地夹起一片切得薄薄的肉细嚼慢咽,穿的是粗布衣裳,气度风华却恁生矜贵。
  娴娘一直看着她,等酒水上来,坐在她的对面,昏昏然给自己灌了一杯,拭了拭眼角,便哭起“友人”,期期艾艾的嗓子娇脆哽咽。
  “我放了荷花灯,祭了香烛纸钱,不晓得她能否托生到一户好人家,不再受这恶罪。”
  托生?
  时雍夹菜的筷子微顿,“你知道了?”
  娴娘与她对了个眼,红着脸说:“我有个老相好,在诏狱做牢头。自打她进去,我便抹了脸皮不要,求上门去找他,想送些吃食进去……哪知,她一口没吃上,就孤伶伶去了。”
  憋了好些日子,娴娘找不到旁人说时雍的事,好不容易来了一个时雍的友人,她便哀哀地说了起来。
  “那时也劝她,不要乱了规矩,酿出祸事——瞧我,她是我的恩人,我倒说起恩人的不是。”看时雍不语,娴娘越发伤心。
  “我生生哭了好几回,左右想不明白,那个让她一门心思扎进去连命都不要的男子,到底是何人。她下诏狱,死无葬身之地,那人可曾心疼她半分?”
  时雍抿抿嘴,微微一笑,拎起一粒金黄的豆腐丸子,看了半晌,丢入嘴里。
  “乌婵可有来过?”
  听到她提及乌婵的名字,娴娘漂亮的脸僵硬片刻,更是把她当成时雍的至交好友,眼泪扑籁籁往下落,一张绢子湿透也拭不完泪珠子。
  “她出事后,乌班主便闭口谢客了。贵客是找乌班主有事?”
  “唔。”时雍慢慢一笑,“我没有银钱付给你。还有那位小哥,得劳驾你照顾几日。所需多少银钱,你一并算出来,去找乌婵结算。”
  “这……”娴娘尴尬,连忙摇头,“羞煞我也。你是恩公友人,我怎能收你的钱?”
  时雍笑了笑,“你把今夜之事告诉乌婵。就说时下多有不便,我过些日子再找她还钱。”
  娴娘不知她什么用意,一双妩媚的风流眼顾盼不解。
  “但有一点。”时雍默然片刻:“这事不可让外人知道。”
  “我晓得,我晓得,贵客尽管放心,不该说的话,自会烂在我的肚子里,不惹麻烦。”
  娴娘说着又抹泪,“不瞒您说,听得那些人辱她,羞她,我便想变成个爷儿,打得他们做狗爬才好。”
  “不必如此,是她该骂。”时雍说道,缓缓眯起眼。
  一碗米饭很快入肚,她放下筷子就起身告辞。
  “娴姐,等那小郎回来。你就说,要拿他的东西,就乖乖在这儿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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