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玉令 第905节

  “请锦城王过目。”
  赵胤眉梢微动,示意谢放上前。
  谢放双手捧过明黄的圣旨,慢慢展开,目光露出惊讶的神色,然后目光复杂地递到赵胤的面前。
  “爷……”
  刀戎道:“当年废帝曾逃至西南,在通宁远据守,与朝廷军酣战数月。广武侯陈景便是死在通宁远一战中……后来,废帝兵败潜逃回京,行刺先帝被俘,不知何故又逃出了京城,率残部数十人再入西南,就藏在这个葫芦寨中。我父亲察觉异常,当即密报传京,是永禄爷念及与废帝的叔侄之情,不忍诛杀,这才密令祖父:围而不杀,端看其行。”
  刀戎一副含冤莫白的样子,就差老泪纵横了。
  “石庙,便是废帝晚年潜心修佛之处,王爷背后的小屋是废帝的侍女洪阿记的住处。”
  说着,他的眼睛望向雨后的小屋,突然叹息一声。
  “屋后那些无名坟冢,是当年同废帝南逃而来的下属的墓地……”
  时雍微惊,“都死了?”
  刀戎看着她,点点头。
  “废帝殁,侍者全都殉死了。”
  “殉死?”时雍有些费解。
  刀戎却说得煞有介事,“废帝在葫芦寨数十年,不曾走出山谷一步。晚年更是在石庙里潜心修佛,不理俗事。他麾下侍从也是忠心,一直谨慎行事,出没小心,于是,我父便睁只眼闭只眼。原以为废帝如此,也能得一个善终了。哪知会是这等惨局收场……”
  赵胤面无表情,“废帝何年殁的,因何而殁?”
  刀戎想了想,说道:“光启二十年腊月。那年,永禄帝驾崩,懿初皇后殁于灵前,大晏朝上下举哀……”
  时雍和赵胤没有说话。
  脑子里却是浮现出光启二十年腊月底的事情。
  帝后薨逝,大雪纷纷,全民缟素,灵柩在禁军仪仗护送下经过皇城长街,数十万民众恸动哀惋,哭拜、磕头,一路送葬出城。皇亲国戚、文武百官,内外命妇以及他国驻京使臣,纷纷设坛祭拜,哀哭不止,整个京城上空乌云密布。
  当时的时雍和赵胤,都是人群中的一员。
  “通宁远虽在边陲,仍是谨遵诰令设坛祭祀,民众亦缟素举哀……约摸就是那时,废帝身子突然便不行了,殁于葫芦寨石庙中。老夫是二十一年正月才得闻的消息。只因我父生前不许人靠近葫芦寨,因此葫芦寨的消息多有滞后,还是我派去盯哨的士兵发现葫芦寨许久没有动静,禀报上来,老夫这才察觉情况有变。然而,待我赶到时,只来得及收尸了……”
  时雍突然冷笑,“所以,土司大人便捡了这个大便宜。欺上瞒下,霸占了建章帝留下的财物,是也不是?”
  当初建章帝南逃,肯定带有大量皇家财物,他在通宁远死守数月,后来那些东西去向成谜,这事,时雍倒是听赵焕说起过。如今一想,想是这刀戎贪心,得闻先帝驾崩,建章帝的人又都死了个干净,他脑瓜子便灵光了。反正无人知晓此事,索性便贪墨了去。
  刀戎一听这话,老脸便有些涨红起来。
  “王妃这话好没道理!数十年来,我刀家驻守通宁远,上对得起朝廷,下对得起百姓,可谓忠心耿耿……那些钱币武器被废帝藏于后山,无人使用,岂不浪费?老夫借以劳军安民,分明对社稷有功,又何罪之有?”
  当真是什么理都让他占全了。
  时雍看刀戎气得脸红脖子粗的模样,突然有些好笑。
  赵胤却突然沉声,“废帝残部皆殉死?”
  刀戎望向他,“屋后坟冢,王爷不都看见了么?如若不信,老夫让人把尸骨挖出来你们看一看好了。”
  赵胤瞥他一眼,“本王是问,废帝可有后人留下?”
  第906章 攻入山寨
  “废帝后人?”
  刀戎愣了愣,目光变得极为深沉,好像有什么情绪就要从眼睛里漏出来了一般,看着让人有点不舒服,偏生他语气却很轻松。
  “成日在葫芦寨里念经修禅,想来是没有的吧?”
  时雍轻哼,嘴角往下一垮,嘲弄地道:“土司不是说,建章帝殁前,你们从不曾进入葫芦寨?就连建章帝的死讯,你也是滞后知晓的。试问,你又是如何断言,建章帝没有后人的?”
  “这……”
  刀戎被问住。
  看了时雍一眼,对她头痛之极。
  “锦城王面前,王妃再三质问。难不成,锦城王府是妇人掌家不成?”
  这个时代当女人做自己的主,那就是最大的羞辱。
  然而刀戎料错了锦城王,他眼波都没有动一下,好像让女人爬到自己头上并不是一件多了不得的事情,理都懒得理他,反而是时雍,一听就笑了。
  “王爷的家事,就不劳土司操心了。土司还是想想怎么自圆其说,逃脱罪责才好。”
  刀戎大怒,“老夫何罪之有?老夫又没有守在废帝身边看他跟女人生孩子,上哪里去知晓?”
  吼完了,刀戎重重甩袖,又道:“王妃大可放心。即便废帝有后人,也都死在这葫芦寨里了。”
  “哦?”
  时雍笑盈盈看着他,“土司大人何出此言?”
  刀戎道:“老夫的人虽不曾进入葫芦寨,却一直在盯哨。若是有人活着走出葫芦寨,老夫会不知情吗?”
  那可未必。
  时雍心里冷斥他,脸上却未动声色。
  她不想和这老头吵架。
  赵胤沉默片刻,看向刀戎,“土司大人可否带本王去石庙一观?”
  “哼,有何不可?老夫行得直,坐得端……”
  刀戎破罐子破摔,咬死不认有罪,理直气壮地带人走在了前头。
  围聚的士兵分至两侧,众人从中穿行而过。
  时雍发现了人群里的朱宜年,同他对视一眼,时雍心里微微一沉。
  怎么他也来了?
  ……
  “那亮着灯的是石龛,里头是雕刻的佛像,这一面石壁上,全是这样的石龛,大大小小的,约莫有上千座了……”
  走得近了,时雍抬头看清最近的石龛和佛像,心知那个松石没有撒谎。石龛中空透光,一整面石墙的佛相,在夜下火光的映照下,神圣、庄重,看上去十分震撼。
  果然是帝王修行处,端的是与众不同。
  时雍带着观赏的心态进去,准备迎接新一波的视觉冲击。
  然而,庙内的情形却令她大失所望。
  所谓石庙,就是从山里挖空出来的几间石室,除了一尊度了金身的如来佛相,余下的地方,除了石头,还是石头,就连桌椅皆是由整石打凿,看着简陋无比,根本就不像是一代帝王曾经居住过的地方。
  而且,石庙里面光线昏暗,看什么东西都有种影影绰绰的感觉,心里沉甸甸的,十分压抑。
  刀戎指着一个石床,“废帝便圆寂在那里,是……服毒自尽的。”
  时雍问:“土司大人如何得知废帝是服毒而亡?”
  她声音清悦,却听得刀戎十分恼火。
  这个女人实在难缠,能把人肝肺里的火气都逼出来。
  刀戎看她一眼,哼声,对赵胤道:“当年老夫得了消息前来葫芦寨,葫芦口的石门已被乱石封闭,就连这个石庙的门也被废帝下属砌死。老夫是令人凿开石门才得以进来的……但见废帝尸身僵在石床上,面色发青,嘴唇乌紫,口有白沫,一看便是中毒之兆……”
  赵胤问:“废帝一个人在石庙里?”
  刀戎对着赵胤,语气便软了些。
  “废帝身侧有一个女子,切腹而亡,看刀身名讳叫洪阿记。其余侍从皆匍倒于石庙门外,死去多时……”
  想到那个场面,刀戎眼中露出几分凄凄之色。
  “老夫平生最敬重有血性的男儿,当即让人将他们都厚葬了。”
  厚葬?时雍瞥他一眼。
  这家伙没有说错吧,无碑无铭什么都没有,那叫厚葬?
  赵胤问:“废帝葬在何处?”
  刀戎按着腰刀,大剌剌地道:“就那屋子背后第一座坟冢就是。好歹是做个皇帝的人,老夫怕他在下头没有人伺候也不方便,并把那侍女同他葬在一处了。”
  看他一副“行善积德做了大好事”的模样,时雍竟有些哭笑不得。
  赵胤皱眉在石室观察片刻,慢慢朝石床走去。
  石床前,有一个石凿的棋桌,桌上棋盘潮湿而陈旧,几近风化,但却奇异地保留着一局好似没有下完的残棋。
  赵胤端详片刻,问:“废帝可有遗言?”
  刀戎摇头,“老夫不曾得见。便是有,想必也被下属处理了。”
  时雍思忖道:“建章帝九生一死逃到西南,在这葫芦寨里忍辱偷生了几十年,想必对生命是有所眷恋的。为何说自尽,就自尽了?”
  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够回答。
  冷风徐徐,涔涔入袖。
  赵胤不动声色,走到石床的另一侧,仔细审视片刻,在床头发现了一排刀刻的小字。
  “我总归要活得让他一辈子提心吊胆才好。”
  这一行字痕迹较浅,被岁月浸浊得有些模糊,须得认真辨认。
  时雍站在赵胤的身侧,弯腰来看,“这是建章帝的字迹吗?”
  赵胤在宫中看过一些建章帝遗留下来的墨宝,闻言微微眯眼,“确有几分相似。”
  时雍道:“话里的他,是指何人?”
  赵胤没有言语,时雍却在触到他的眼神时突然有些领悟。
  一个人念念不忘的,要么是爱人,要么是仇人。
  既然是要人家提心吊胆,想必就是仇人了。
  那么,建章帝最大的仇人自然是把他推下皇帝宝座的亲叔叔——永禄爷,赵胤的亲爹。
  斗了一辈子,恨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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