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之诚 第217节

  这个与霍染因相关而又无关的罪恶,在今天划下句号。
  实验室送出报告。
  霍染因翻开,素白的底,漆黑的字:
  依据dna检测结果,霍染因与许成章亲缘关系成立的可能性为,99.9999%。
  第一九四章
  “……接下去还有不少事。”霍染因合上报告。
  纪询看着霍染因。
  他觉得霍染因在此刻合该吃惊、怀疑、愤怒、崩溃……什么情绪都好,总该有点儿情绪。可霍染因什么情绪也没有。
  对方只是异常冷静地说出这一席话:
  “文成虎的死因和凶手都弄清楚了,但按照我国法律,凶手在已经死亡的情况下,是不做立案处理的,换而言之,我们待会得去警局,把这整个过程复述一遍,接着案子就可以封存了。”
  所以霍染因面对这个直接造成了他整个童年全部不幸的真相,毫无触动吗?
  恐怕不是。
  只是有些人在成长的过程中,学会了主动表达;有些人在成长的过程中,被迫隐藏情绪。于是再湍急再汹涌的苦痛,都成了冰层下缄默的水流,悄无声息,不见天日。
  纪询上前拥抱霍染因。
  如果言语的安慰在此时太过轻薄,至少人体的温度能将些许坚冰融化,能让沉没在暗不见底水流中的霍染因,抬头喘上一口气。
  霍染因的肩膀僵了下,继续说话,语速快了一些:“这个案子结束以后,就该处理港口爆炸案,我们也可以准备回宁市了。”
  “是啊,案子是办不完的,不过在你手里,总可以手到案除。”
  “一趟比预料之中漫长很多的旅程。”
  “与其说是旅程,不如说是它市公干。虽然颇多曲折,但我们都没有浪费时间。”
  霍染因说一句,纪询答一句。
  他感觉到怀中僵硬的躯体慢慢软化了,他也注意到医院里的人正在打量他们,他还注意到服务台里头,女护士偷偷看着他们,朝他做个手势,看样子是在询问:
  要不要一杯热水?
  他冲护士微笑,感谢这份微小但珍贵的善意,并更加用力地抱紧霍染因。
  终于,霍染因不再提工作,说案子。
  埋首肩侧的人开口,声音微哑:
  “今天是3月20日,春分,正好扫墓祭祖,你陪我去我父母的墓前走走吧。自他们死后,我从来没有去过。”
  *
  霍家在琴市有一块山上的地,由霍染因的爷爷,霍善渊早早置办下来,做了霍家自己的墓园。也不独霍家,这座山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全是如霍家般被琴市诸多有钱人家圈起来的私人墓园。
  人一有钱,讲究就多了,你请一位道长点穴,我邀三个大师燃灯,总要衬衬比比,琢磨着不落人后才行。
  霍家的私墓也不能免俗,同样请了专人来做专业规划,想必暗暗存着份开枝散叶,家族繁茂的心愿。
  但人有人愿,天有天想,天不遂人愿,寻常而已。
  来时是乘车,但车子到了山脚就停了,两人也不以为意,今天天气正好,天高气爽,不冷不热,他们便沿着山路,慢慢往上走。
  更远些的地方,遥遥传来喇叭唢呐的奏乐,不知是哪家正在出殡。
  “知道了真相,再回头想,一切都不那么难猜。”霍染因同纪询说话,他想着“霍东望”这三个字,这是他的舅舅,本该继承霍家船厂,但却在壮年得病过世的人。
  “舅舅早年结婚,但很快离了,因此一直膝下无子。他突然的离世让蒸蒸日上的船厂猝然间陷入没有继承人的尴尬境地。家里的年轻人,只剩下我妈妈……我想他就是在这时候生出这个毒计的。”
  霍染因说的是许成章,他以局外人的口吻,以一位警察的立场,罕见的打破过往依据证据得出结论的习惯,同纪询做了个简单的推理回溯。
  “许成章出生霞珠,很普通甚至算得上穷困的家庭。他因为学习优秀,有了和我妈妈做同校同学的机会,但除了这个‘同校同学’之外,正常情况下,他们不可能再有任何其他的交集,他对于她的所有心思,在其余优秀的追求者的衬托下,恐怕只能说一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为了得到她的家业,也为了得到她,我想许成章做了一个简单而有效的计划:”
  “他选好时间地点,酒店诗会隔壁,酒店人流复杂,诗会里头都是妈妈的同学,一旦发生情况,警方不能在第一时间将犯罪者排查出来,那些认识妈妈的同学,却会在第一时间将妈妈被强奸的消息散布出去,于是,一个原本冰清玉洁高不可攀的女人就零落成泥了,原本对她穷追不舍的优秀追求者作鸟兽散,罕见的几个意志坚定的,也在发现她怀孕之后,讪讪离去了。只剩下许成章。
  “他就这样理所当然地得到了一切。”
  这是与霍栖语有关的。
  还有与霍染因有关的。
  因为许成章是当年的强奸犯之一,所以那些在霍染因成长过程中,时好时坏阴晴不定的态度,也有了最佳的解释。
  爱是一条藤蔓,恨是一条藤蔓。当爱和恨纠缠在一起,藤蔓就扭成长满倒刺的鞭子,鞭挞着生活在这个屋檐下的每个人。
  “或许,”霍染因,“许成章在后续里做的唯一一件好事,是他还在认真地爱着妻子。”
  而后霍染因再度沉默。
  他的脚步不自觉变得缓慢,他距离墓园越近,便觉隔得越远,望得越久,越感陌生。
  看着看着,前方绿荫丰茂,松柏成列,过去从未来过的霍家墓园,便如蜡融化,融进他的心底,融成蜡样的屋子。
  那间泄露了煤气的屋子。
  这是他一直逃避又百般想要弄清的东西,因为逃避,所以始终不敢涉足。
  年幼时候的生活,年幼时候的亲人,全被关在这四四方方的盒子里,他站在外头,看着里头,里头亮着灯,不时似乎也传来欢声笑语。
  但所有透亮的玻璃都含了雾,他所有想说的,该说的,也在雾中,兀自茫然,不知出路。
  行走之间,背后的唢呐越来越响,他们回头一看,便看见一片浓浓黑云生在了地上,翻滚着沿山道一路向上。
  两人定睛细敲,才发现“黑云”由一把把黑伞拥簇而成,黑云之下,便是唢呐喇叭声响传出之处,这竟是一支由挨挤拥簇,几十上百把黑伞密密遮住的出殡队伍!
  纪询一时诧异。
  这种天不下雨,却人手一支黑伞挡阳光的风俗,他还没见过。
  山道只有一条,当出殡队伍走到近前时,两人往旁边站了站,让出道路。
  两方人越来越近,当差个四五步,能看清对方白幡上写的字的时候,霍染因脸上掠过诧异:“是熟人。”
  “你熟人过世了?”纪询下意识问。
  “……应该不是。”霍染因犹疑说,接着扬声道,“喻慈生?”
  突地,出殡棺材里一响,一只苍白的手扶住棺材的边沿,接着,白发白肤的人自里头坐起来。
  纪询终于明白这个队伍之中为什么有这么多黑伞了。
  太阳每日升起,挥洒着它无穷热力,无私地哺育着大地上生命。
  除了白化病患者。
  唯独对他们,太阳不再无私,而极端严苛。
  第一九五章 年少之际面朝生,年长之后走向死。
  “好巧。”喻慈生说。
  “不算巧。”霍染因,“上午你提醒我今天是春分,我才想到要过来祭拜。”
  “我也被人天天提醒。”喻慈生说。
  霍染因看了眼他身下的棺材,和穿在他身上的古式团花寿衣:“提醒这种仪式?”
  “嗯,这种仪式。”喻慈生抬起手臂,手指梳理寿衣上的皱褶,“小时候身体不好,四五岁的时候差点没挺过来,医院也救不了,我爸不知道哪里听来的迷信思想,给我打了副棺材,让我穿着寿衣躺进去装死,说这是‘骗无常’。可能我命不该绝,这么做了之后,还真骗过无常,缓了过来。从此我爸深信不疑,年年要办。”
  他说着关系自己的事情,但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
  纪询注意到这偌大的棺材里,居然倒扣着一本书,在这些出殡的队伍将他抬起上山的时候,他居然躺在棺材中看书吗?
  “往年还好,只是穿着寿衣去棺材里头躺一会儿,做个仪式就算了。今年三十整,他心里不安,倒来折腾我让我大办。”
  他简单说道,看看周围一整个出殡队伍,又眯起眼睛,抬头朝天空看去,天空自然是看不见的,只有连绵起伏的黑布,裹在他与阳光之间。
  喻慈生的头脸都是白的,雪一般的颜色在被黑伞削弱的阳光下,依然闪烁出细密澄净的光芒,依稀像是雪里的精灵,被放到了阳光底下。
  美则美矣,总担心他会随光而化,难怪喻慈生的家人不够放心。
  雪里的精灵?
  纪询心头一动,他捕捉到了模糊的印象,立刻循着这丝印象,在大脑殿堂里搜寻记忆。他觉得这并非自己同眼前这人的第一次见面。
  “我来介绍一下。”霍染因说,“喻慈生,我小时候的邻居和朋友;纪询,我的男友。”
  纪询看了霍染因一眼。
  依照霍染因的性格,能将两人的关系直言相告,想来喻慈生对其有非同寻常的意义,恐怕不止局限于“邻居”与“朋友”。
  “你好。”喻慈生冲纪询伸出手。
  “你好。”纪询上前和喻慈生握手。
  他穿行过那些穿着黑衣,举着黑伞的人,他们安之若素地等待着,并没有对喻慈生半道停下,同纪询和霍染因聊天的事情露出什么情绪。
  真是服务到位。
  两人的手握住,喻慈生的手其实并不太冷,甚至没有霍染因的冷,非要说的话,像是玉的触感,温润的,不冷也不热,也没什么人气儿。
  喻慈生和纪询浅浅一握,很快松开,他不忙着和纪询说话,先对霍染因说:“见都见了,和我一起上去,给我上柱香吧。”
  霍染因眉头一扬。
  “我这里完了,和你一起去祭拜家人。”喻慈生又说,“适逢其会,是该拜拜。”
  说得也没错,既然在这里碰见了,又都是邻居,合该互相上上香。
  虽说喻慈生的香奇怪了些。
  霍染因放下扬起的眉头,带上纪询,一同随着喻慈生的出殡队伍前进。
  一声呦呵,队伍前进。
  这次,他们也是滚滚黑伞下的一员。
  喻家发家在喻慈生父亲那一代,喻慈生的父亲早年是做家电倒卖的,后来又开了公司,搭上了国家发展的东风,又会经营,可谓赚得盆满钵满,但地是有数的,山也是有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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