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他的雨

  他今天又是被小家伙用脑袋拱醒的。
  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对自己产生一点怀疑。
  他怀疑自己变废了。
  不然“它”为什么不怕他?
  他的记忆从出生之前,就开始于母胎之中的黑暗混沌,刚被生下来一睁眼,初遇光亮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个脸上布满恐惧的男人,然后下一秒男人就扑上来想将他杀死。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他血缘上的父亲。
  他活过千余年,所有人都对他心怀畏惧。不过这其实也不能怪别人,毕竟这恐惧是来自血统上的压制,在他的血统和力量面前,所有人都会不由自主地跪地臣服。
  他早已经习惯。
  以至于突然遇上一个完全不怕他,还敢于顺着他的身子爬到他肩膀上头顶上踩来踩去的,他还感觉挺新奇,也挺自我怀疑。
  小家伙今天是叼了一根骨头来找他的。“它”把那根骨头扔到他面前,眨着饱含期待的大眼睛看他,见他不动还凑近用鼻子去拱他的手。
  那根骨头上满是牙印,一看就是小狗崽子们平时磨牙玩闹用的,配合上“它”期待的星星眼,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小家伙是想他陪自己玩。
  那天他在短暂的清醒之后由于神经的疲惫很快又昏睡了过去,还是在第二天,小不点叼着一颗已经坏了一半的苹果兴高采烈地蹦达到他身上把他砸醒之后,他才慢慢摸清了状况——他大概是被废城中的一个流浪狗族群“捡”到了。
  不过小不点身上没有尾巴也没有狗耳,明显不是兽人——不如说他一看到“它”月白色的眼睛就已经意识到“它”是一只血魅。
  这只血魅幼崽恐怕是从弃城地底的地下城中逃出来的,逃出来之后被弃城中的流浪狗一族收养,从小没接触过其他族群,自己也活成了狗崽的样子,不会说话,也听不懂语言。
  不过对于血魅来说不会说话也听不懂或许才是正常的,在几千年前的屠杀之后,剩下的少数血魅在这千年中早已被驯化成了家禽一样的存在。他见过被豢养的血魅,眼神混沌,身上散发着挥散不去的淫香——他们或她们都被以淫兽的血液和淫液调教,完全就是没有思想和灵魂,单纯为人提供快感的玩具。
  这么想来,这只血魅幼崽能流落在这弃城之中,反倒成为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他看着小不点亮晶晶的眼睛,漫不经心地想着。
  小不点的眼神和那些地下城中血魅的眼神不一样,身上也没有那股子浓腻的淫香,此刻就像只普通的幼犬一样,期待地看着他……因为没有尾巴,还兴奋地摇着屁股……
  他叹了口气,从地上捡起那根被牙齿咬得坑坑巴巴的骨头,轻轻往前一扔。小不点果然眼睛一亮冲着被扔出去的骨头蹿了出去。
  对血魅的屠杀发生在他都还没出生的时候,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野生的血魅。
  而且,还是一只……
  神经突然又开始撕裂一般的疼痛,脑海中的声音也随之响起,视野渐渐被渲染成猩红色,空气中又开始充斥起浓郁到让人难以呼吸的血腥味。
  在短暂的神智清醒之后,他意识到自己又要陷入那种身不由己的狂暴之中了。
  他之前饮下的毒突然发作。
  在最后的自主意识消磨之前,他不禁有些自嘲,或许他还是过于自负。
  那只鬼把那杯毒酒递给他的时候,就信誓旦旦地说,就算是他也不可能从这毒药之下幸免。
  他当时不信,接过酒杯毫不犹豫一饮而尽,而结果,他也为自己的目中无人付出了代价。
  恍惚之间,他看到小不点叼着骨头朝他跑了回来,他心中第一次生出一些遗憾,遗憾或许血魅一族在这世间最后一只自由的幼崽就要死在他手上了。
  杀了“它”之后,不要浪费,喝光“它”的血液,把“它”吃掉吧。
  毕竟这么美味的血,以后恐怕再也找不到了。
  这是他最后一点“理性”的想法。
  他周身散发的戾气已经强到能凝结成实质,在“它”向他跑来的途中就划破了“它”的脸颊,在“它”的胳膊和腿上也留下了大大小小的口子。
  如果再往他身边跑,或许都不用他出手,“它”幼小的身子就会被撕成碎片。
  他拼尽全力压抑着如同在咆哮一般的神经,看着“它”离自己越来越近,大脑也变得越发躁郁。
  可是事情没有按照他预想的发展。
  “它”小巧的身躯灵活地在垃圾山中上蹿下跳,躲避开被戾气凝结得锋利如刀片般的气流,心无旁骛地朝他冲了过来,一头撞进他的怀里,在他下一刻可能就抑制不住自己的手拧断“它”的脖子之前,“它”毫不犹豫地把刚刚被割破的胳膊塞进他的嘴里。
  “……”
  佛手柑的香气和苦涩的味觉之中,血色的空气刹那间消散得一干二净,仿若一场沙漠中的及时雨,冲散了燥热,也洗刷了所有不洁和污秽。
  他在恍惚之间,仿佛看到干涸的土地之上,有新绿的芽在雨后破土而出。
  如果这个世界有天意存在的话,“它”或许是上天为了拯救苍生,派来渡他的吧。
  他吮吸着口中慢慢回甜的血液,情不自禁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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