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节

  江逾白却说:“不一定。”
  他想去剑桥大学的三一学院,这个学院一向竞争激烈。他没有万全的把握,只能勉力一试。奇怪的是,他并未感到太大的压力,甚至做好了落选的心理准备。
  江逾白曾经以为自己是一个完美主义者。然而,这么多年来,在林知夏持续不断的打击中,他接受了“自己只是个普通人”的事实。他能去三一学院,当然再好不过,去不了也没关系,他不至于没地方念书。
  所有考试结束的那一天夜里,江逾白感到身心放松。他泡在装满温水的浴池内,就像一条回归大海的鱼。他打开了浴室内的电视,观赏cctv10的一档名为《人与自然》的优秀节目。
  浴池侧边的大理石置物台上,放着一只高脚杯,杯子里装着鲜榨橙汁。江逾白端起高脚杯,突然之间,他的手机铃声响了。
  他无意中按下接听键。
  林知夏高高兴兴地说道:“江逾白!我刚从实验室岀来,我看到你的短信了,恭喜你!你一定可以考进你想去的学校!你现在正在做什么?待会儿我们视频聊天吧?我快回寝室了……”
  江逾白慌了一瞬,很快又冷静下来。他沉稳地答道:“我正在看电视。”
  “什么电视?”
  “人与自然。”
  林知夏又问:“你有空视频吗?”
  水雾在浴室中蒸腾,蒙住了江逾白的视线。他微微抬起头,视野不再清明,他的心跳蓦地加快,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说错了话:“改天吧。”
  “改天?”林知夏有点懵。
  但她很快答应道:“嗯,那先不说了,我要爬楼梯了,拜拜。”
  林知夏挂断电话之后,江逾白只听见一阵“嘟嘟嘟”的响声。他指尖一滑,手机差点落进水中。
  他放下手机,关掉了电视。
  水蒸气四处弥漫,灯光朦胧如梦境,池水在渺茫的灯色中流淌,这样安静的环境原本很利于思考,然而,江逾白的思维变得混混沌沌。
  他躺在浴池内置的靠背上,后知后觉地感到自己刚才那句“改天吧”说得过于冷淡,还透着一丝不耐烦……那并不是他的本意。他站起身来,穿好浴衣,拨通林知夏的电话。
  出乎他的意料——林知夏关机了。
  江逾白等了一会儿,再次致电给林知夏,她的手机总是关机状态。江逾白又登上qq,查看qq联系人面板——“夏夏”的头像是灰色的。
  事实上,林知夏的手机没电了。
  她也没时间玩qq。
  她早晨七点半出门上课,下午参加研讨会,傍晚去了谷立凯老师的实验室赶工。这一整天几乎没有休息过。晚上九点多回到寝室,她洗了个澡,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林知夏睡得非常踏实,还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了她和学长、老师们设计岀来的芯片。她将芯片放进机器中,立刻收集到了大家最想要的数据结果。谷立凯教授告诉她,这种芯片能量产,大大地提高传统计算机的运行能力,为人类社会带来跨时代的变革。
  林知夏的梦境总是非常清晰,所有画面都具备完善的细节,足以蒙骗她的感官,让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身处于虚幻的想象世界。
  *
  第二天早晨,林知夏醒来以后,在床上呆坐了一分钟。
  室友邓莎莎问她:“你咋了?”
  林知夏回答:“我梦到我们组的难题被解决了,我推动了人类社会的进步。”
  邓莎莎双手捧着一杯咖啡,感慨道:“夏神就是夏神,做梦都在解题,我高三的时候也像你这样,我妈找人给我算命,算命的老头说我能考上全国最好的大学……”
  林知夏握住床铺的栏杆,仍在静默地思考。她觉得自己一定能找到解决方法,她只是遗忘了什么关键的东西。
  她回想自己读过的论文,还有老师、学长和她说过的话,早晨的饥饿感都不再明显了。她急匆匆地洗漱,换了一身衣服,从柜子里拿出一包饼干和一瓶矿泉水,背起书包就跑向了量子计算实验室。
  整个周末,林知夏都没有联系江逾白。
  江逾白刚刚考完试,可以休息几天。但他打不通林知夏的电话,也无法通过qq找到她。他给她发送了一条短信:你最近有空吗?
  江逾白没说多余的话。
  江逾白一向矜持又内敛。他不可能直接告诉她,他正在等她的电话。
  他的等待相当漫长。
  周日下午四点多钟,江逾白坐在花园里读一本《管理的实践》。他心不在焉地翻页,手机忽然爆发一阵响声。他急忙接听,耳畔传来久违的林知夏的声音:“我这两天太忙了,手机没来得及充电,你还好吗?”
  江逾白扔开手中的书本:“还好,这两天爷爷在教我怎么做工作。”
  “什么工作?”林知夏问道。
  江逾白饱含耐心地详细描述了一遍。他还说,今年暑假,他要准备大学面试,明年九月份,他就要去英国上学了。
  林知夏的语气透露出不舍:“我们又要分开了。”
  江逾白说:“我会在假期回国。”
  “嗯!”林知夏回应道。
  江逾白很想和她见面,但他知道她这段时间很忙,兴许没空出来玩,他就随口问了一句:“你在复习期末考试吗?”
  “没有,”林知夏却说,“我从不复习。”
  江逾白喃喃自语:“你确实不用复习。”
  林知夏心心念念实验室的工作。她和江逾白闲聊了几句,果然没有约他岀来见面。
  林知夏一心扑在科研上,连吃饭都没平时积极,她和学长都在努力地简化芯片设计,以求能做出一份成功的实验品。
  去年十月份,林知夏把自己的第一篇论文草稿交给了谷老师,谷老师先把她夸奖了一顿,又让她跟着谭千澈学长继续学习一段时间。迄今为止,她已经学了七个多月,还是没弄出一篇论文,她嘴上不说,心里却有些着急。
  再过两个月,林知夏就要跟随老师和学长,去美国洛杉矶参加量子方向的学术会议。量子计算是她未来的发展方向,她怎么能没有论文傍身?
  生平第一次,林知夏理解了普通人的焦虑。
  他们组内的杨术文反而轻松起来了。杨术文和谭千澈一起合作了一篇论文,成功发表了,多少算是有了一点成果。杨术文的精气神都和往日不同。他在实验室里安稳、平和地工作,脸上总是一副专注的表情,谁都看不出来他曾经炸过实验室。
  他还建议林知夏:“你和谭千澈说两句好话,让他给你一个创新的点子,带着你发一篇练练手。”
  林知夏干脆利落地拒绝道:“谢谢,我可以靠自己发论文。”
  “实验物理培养的是直觉,”杨术文反过来劝诫她,“你再聪明,你的经验没谭千澈丰富啊,年纪比他小,直觉没他强……”
  林知夏默不作声。
  杨术文感慨道:“你看过《自卑与超越》吗?这本书,开导了我。”
  “我看过。”林知夏点头。
  杨术文微微颔首:“你再看一遍,有用处的。”
  林知夏坐在实验室的一把椅子上,听着杨术文的自述:“去年我刚入学,认识了隔壁组的一个博士,每次见面啊,我问他,你有没有进展啊?你做出东西了吗?导师催你了吗?那个人总是告诉我,他没看书,天天都在玩,天天打游戏,他的导师没催他,他放松得不得了……”
  “真的吗?”林知夏狐疑道。
  “假的!”杨术文连连叹息,“他骗我。我一直没搞明白,他干嘛骗我呢?你说。”
  林知夏猜测道:“他怕你有压力?”
  杨术文摆了摆手:“不是的哦,他对我们组里的其他人都这么说。”
  林知夏指尖轻敲了一下桌面:“你是不是想告诉我,外界的声音有真有假,我不应该被别人影响。”
  “是吧,”杨术文挠了挠头发,“你懂得多啊,我都能想通的事,你不可能想不通。”
  林知夏自言自语道:“我读过很多哲学书,哲学就像数学公式一样,你读懂了公式,不一定能运用到自己身上。”
  “是吧。”杨术文附和道。
  林知夏抬头看他:“没有人能一帆风顺,我会继续努力的。”
  杨术文向她竖起大拇指。
  *
  五月到六月期间,林知夏往家里打电话的频率降低。她每天都在实验室待到晚上九点多钟,再回寝室洗个澡,收拾收拾,差不多就该睡觉了。
  六月六日的前一天夜里,林知夏接到了家里的电话。妈妈问她:“夏夏,最近在忙什么呢?”
  林知夏诚实地形容道:“我遇到了一个学术上的难题。我很想解决这个问题……”
  “你哥哥明天高考。”妈妈提醒她。
  她反问:“哥哥想和我说话吗?”
  林泽秋坐在沙发上啃苹果。妈妈把话筒递给他,他没接。
  林知夏喊了一声:“哥哥?”
  他方才低下头,耳朵贴上听筒:“有事?”
  林知夏振奋道:“祝哥哥高考成功!”
  林泽秋问她:“你的同学都是全省高考前一百名吗?”
  “不是的,”林知夏认真介绍,“我们学院有好多竞赛保送生。”
  林知夏想问林泽秋的班级排名和模考总分,但她不敢开口。她说了一堆鼓励的话,不断给林泽秋打气,林泽秋摆出了一副很稳的样子,这让林知夏想到了当年的罗马尼亚数学大师赛上的俄罗斯选手。
  林泽秋就读于省立一中最好的理科培优班,他在班级内部的排名中等偏上,全班前几名基本能稳进清华北大,但是林泽秋距离他们尚有一段差距。他的目标并不是清华北大——这两所大学都是全国最好,门槛也是最高,而林泽秋只想考一个北京的理工科985大学,这既符合他的实力水平,又能减轻他的心理压力。
  为了林泽秋的高考,爸爸妈妈关闭了家里的店面,贴出一张“暂停营业”的告示。爸爸还找了一个有车的朋友,塞给那人一千块钱,委托他接送林泽秋高考。
  六月七号高考当天,爸爸带着林泽秋坐上朋友的车,抵达目的地,他亲眼看着儿子走进考场。
  省立一中派出了几名带队老师。那些老师在考场外的空地上搭起一座凉棚,建立了一个“爱心送考服务站”,免费为家长们提供矿泉水。
  老师们小声地闲聊,还谈到了培优班的尖子生。
  林泽秋的爸爸走过去,特别客气地问了一句:“老师们好,我是省立一中的考生家长,我问一下啊,咱们今年高考的题目难不难?”
  一位年轻的女老师笑问:“您好,你是几班的家长?”
  “我儿子叫林泽秋,在高三(十一)班,我是他的爸爸,林富贵。”林富贵详细地答道。
  女老师递给他两瓶矿泉水:“你家孩子在培优一班,这考试对他来说,不难的,咱们省立一中的校内模拟考试都比高考难。”
  林富贵向她道谢。他双手揣着矿泉水,坐在花坛外的瓷砖上。
  今早刚下过一场雨,花坛内沾着湿润的水汽,正适合乘凉纳阴。凉棚挡在林富贵的头顶,遮住了炎炎烈日,他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份折皱的报纸,刚读了两页,刚才那位女老师猛然反应过来,追问道:“学生家长你好,林知夏是你的女儿吗?”
  林富贵捧着报纸,抬起头来:“啊,是的,是的。”
  周围几位老师纷纷称赞他教育有方。
  他脸上带着笑意,心中却觉得有愧,他的女儿林知夏永远在自学,他这个做父亲的,从未在学业上帮过任何忙。
  昨晚他还听老婆说,女儿这两个月过得特别辛苦,她碰到了难题,想不出解决办法,每天一头扎进实验室,早出晚归的,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好好吃饭……毕竟才十五岁,还是个没成年的孩子,仍然需要大人的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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