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节

  “好说好说。”现在一点也不敢得罪她的尤祥辰立即道,“令弟是哪位?回营后少不得要请见一下,大家日后也好互相帮衬。”
  “他是我义弟,叫邰世涛。”太史阑说到这个名字,神情微微温软。
  尤祥辰却愣了愣,脸上掠过一丝尴尬。
  太史阑原本没指望他知道邰世涛的名字,因为尤祥辰这种,是上府大营每年轮换派驻昭阳城的兵,邰世涛今年刚到上府大营,他不知道才正常,不过看尤祥辰神色,却好像认识邰世涛?
  “怎么?”她问。眉头微微皱起。
  尤祥辰心惊于她的敏锐,犹豫了一下,才轻轻道,“前几日我在我们全营通报公文上,看见他的名字,他出了一点事,太史大人不知道吗?”
  太史阑本来专心看着那边收拾战场,霍然回首。
  她的眼神如此犀利,惊得尤祥辰退后一步。太史阑已经追问:“通报?什么样的通报?”
  “通报他不遵将令,擅自出营,违反军规,责八十军棍之后再逐出上府大营,先发往军事都督府,由于他坚决不愿被遣返,最终被发配至……”尤祥辰又犹豫了一下。
  太史阑上前一步。
  “……天纪军罪囚营……”
  这下连旁边的苏亚都霍然回头。
  “怎么可能!”太史阑霍然抬手,似要抓住尤祥辰的肩膀,随即放下手,冷然道,“不可能!他出营虽有错,但过不掩功,你们的边帅曾经表态,要为他请功的!”
  “话是这么说……”尤祥辰道,“可是听说他得罪了贵人……”
  “谁?”太史阑想,是康王吗?
  “听说他刺杀晋国公……”
  太史阑身体一僵,连瞳孔都在瞬间放大。
  她好像终于因为震惊太过而失语,尤祥辰诧异地看着她,心想这个如铁如石的女子,那样的大场面之前都不动声色,怎么现在会为这句话失态?
  苏亚却立即忍不住反驳,“不可能!”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尤祥辰呐呐道,“据说咱们大营是要给他请功的,被晋国公拦了,国公说他擅自出营,还带兵闯营,军营之中绝对不允许这等无视法纪者存在,要予以处罚,邰兄弟年轻气盛,当即将国公……从高楼上推了下去……”
  太史阑手臂霍然又是一抬,然后定住了。
  她的动作似乎也是在推,要把这个难以置信的可怕的消息给推出去。
  尤祥辰忽然觉得压抑,地上的那些血,像是瞬间蔓延到了他的鼻端。
  他竟然因此不敢说话,很久之后,才听见太史阑极慢极慢地道:“然后?”
  她问得越简单,他越觉得压抑,急忙道:“听说国公受了点轻伤,之后勃然大怒,当即以邰兄弟刺杀朝廷重臣、违背军纪之名问罪,责打八十军棍,押送都督府,后面的事,我便不知道了……”
  太史阑雕像般地立着,血色模糊的月光射下来,她的半边脸颊青白。
  “在下告辞。”尤祥辰不敢再留,急忙一躬,带着自己的士兵匆匆离开。
  太史阑还没忘记略抬一抬手,以示相送,这手势略有些不敬,然而尤祥辰没有一丝不快,恍惚中他总觉得,面前的不是仅仅一个副将职衔的官场新丁,仿佛是边总帅、纪大帅那些军国大佬当面。
  太史阑给他的感觉和压力,甚至超过了这些叱咤多年的老将。
  人都离开,院子里渐渐清静,只剩下了太史阑的人,和一堆尸体。
  “大人。”苏亚轻声唤。
  太史阑有点僵硬地转身,对着自己的护卫们,道:“所有尸首,稍后交给昭阳府,安排迅速火葬。”
  “是。”
  苏亚有些忧心地看着雷元于定等人,她总觉得,这么大的事情,太史阑对这些新人,太信任了些。
  “今晚杀了的这些人。”太史阑平静地道,“告诉各位,他们是西局的探子。”
  人人震惊,渐渐反应过来,脸色惶惑。
  “不是我故意要让你们卷入大罪。”太史阑神容清冷,“你们也看见了,西局探子假扮盗匪,闯入我的宅子,摆明了是要制造第二起通城盐商灭门案。如果他们得手,我,你们,谁也逃不掉。”
  众人都低头,心知她的话是对的。
  “我不杀人,人要杀我,但为自保,无所不为。”太史阑转头看看西局的方向,道,“虽然诸位跟随我不久,但太史阑从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今天的事情,大家一起做下,但将来若有罪责,太史阑一人承担。今天,诸位如果害怕后果祸及自己,尽管离去,隐姓埋名过此一生,我当即奉上盘缠,并以身家性命发誓,永不再牵连诸位——有人要走吗?”
  四面沉默,没人发话。
  “如果没人走,那么从此就是太史阑的亲信兄弟,大家同生死共荣辱,有太史阑一碗粥喝,就有大家的饭吃。我若有负大家,必然不得善终。但是,”她顿了顿,语气依旧平静,却生出淡淡肃杀,“从此我不允许背叛,不允许任何辜负,我给过的机会,不允许任何人当作玩笑。但有任何背叛行为,太史阑便是放下一切,也必要一个彻底交代。”她一指地上堆积的尸首,“以这遍地尸首,今夜杀戮,为证。”
  又一阵沉默。
  随即雷元的笑声打破寂静。
  “跟着这样的女主子,痛快!我不走!”
  “原本兄弟们还笑我跟了个女主子。”于定露出淡淡笑意,“我原先也有些暂且看着的想法。经过今夜,我倒不想走了,我觉得,或许,我能在太史大人你这里,得到我真正想要得到的东西。”
  “我倒觉得今晚特痛快!我想永远痛快下去!”
  “走?走哪去啊,隐姓埋名一辈子,还不如死个明白!”
  ……
  太史阑平静地立着,带着血气的夜风拂动她的袍子,与黑发同舞。
  苏亚火虎,佩服地望着她。
  这才是上位者的气度,这才是正确的收服人心的方式。
  敢信,是因为相信自己压得住。
  护卫收了,就是该转为亲信的,什么都怕泄露风声,什么都瞒着,那么这些人永远也用不成,不过是添一批摆设。
  雷元于定带着人,将尸体都搬运了出去,火虎也去帮忙,其余人太史阑都让他们去休息,她自己却立在那里不动。
  “苏亚,你也去休息吧。”她道,“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苏亚点了点头,慢慢退开,却在走到院子门前,回首看了一眼。
  太史阑已经坐下了,坐在院子中一截断开的树桩前。
  院子里难闻的血腥气未散,坐得越低越明显,太史阑却好像没有察觉,她缓缓地坐了下去,有点木然地,抬头看着月亮。
  血色模糊的月,将一缕淡红的光,打上她的颊,那一刻她仰起的脸,线条孤凉。
  月下的风悠悠缓缓,扬起地上染了血沫了尘灰,碎叶在她身侧盘旋,落于她靴面。
  太史阑忽然低下头,手肘撑着膝盖,单手撑住了额。
  苏亚去推院门的手顿住。
  她维持着半转身的姿势,怔怔看着太史阑,这一刻的太史阑,看起来无助而脆弱。
  相遇那么久,经历了那么多事,她未见过这样的她。
  苏亚慢慢走回去,在太史阑膝前,蹲下。
  太史阑没有动,一缕黑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眼。
  苏亚轻轻将手放在她膝上。
  面前这个人,无比强大,可是此刻她只感觉到她的脆弱,像个需要抚慰的孩子。
  月色斑驳,照一片断壁残垣。
  “苏亚……”很久很久以后,太史阑的声音,有点飘渺有点空地从手掌间传出来,“……我恨我不够强大……”
  苏亚手顿住,不明白她忧伤何来。
  她原以为太史阑是担心容楚,是愤怒邰世涛的行为;又或者她选择相信邰世涛,那么是愤怒容楚,恨着他的背叛。
  可是现在看来,不是这么回事。
  她为何在知道这样的消息后,不怒不惊,不去寻求真相,却生平第一次,自责?
  “太史……”
  “我得罪了纪连城……”太史阑的声音听来闷闷的,“容楚为我也得罪了纪连城……纪家少帅独掌军权不可不防,可是无论是我还是容楚,经过这事,都无法渗透入他的天纪军……只有……牺牲了……世涛……”
  苏亚浑身一震。
  原来如此。
  她只顾着震惊这事实,并百思不得其解其中的诡异,没想到太史阑立刻就明白了。
  或许只有太史阑这样清醒敏锐的人,才能透过表象,瞬间抵达真相,明白一切虚妄背后的深意。
  所以她不去追问,不去愤怒,不去责怪邰世涛或容楚,而是选择了先责怪自己。
  怪自己不够强大,怪自己需要保护,怪自己,让世涛牺牲。
  容楚何等有幸遇见她。
  容楚又是何等无奈遇见她。
  “这是苦肉计……”太史阑的声音听来是唏嘘,“可我若足够强,我若也坐拥三军或一地,我若也能号令无数从属,纪连城又算什么东西?世涛又何须为我这样牺牲?他本该飞黄腾达,少年得志,现在……罪囚营……世涛走的时候,要我对他笑一笑……我……我竟然……”
  “他心甘情愿,你不必自责……”苏亚闭上眼,“太史,你会有那么一天的……会有让纪连城俯伏你脚下的那一天,我信。”
  太史阑仰起头,捂住脸的手掌下,依稀发出一声低微的哽咽。
  苏亚震惊地抬头,眼睛霍然睁大——她哭了吗?她是在哭吗?
  相遇至今,诸般苦难,再多挫折加于她身,从不曾见她动容,如今,因无能为力的无奈,因他人为她忍辱的牺牲,她哭了吗?
  能撼动太史阑的,并不是苦难和敌意,那只会让她遇强愈强。能撼动她的,是他人的牺牲,他人的深切至不可承载的情意。
  “我还是……很恼恨容楚……”太史阑深吸了一口气,手背在脸颊抹过,“他该和我商量一下,未必一定需要这个办法!还有世涛也是,干嘛要答应他!这些自以为是、总*自作主张替女人安排他认为好的事儿的沙猪!”
  苏亚噗地一笑,心想傻猪?国公知道会不会气歪鼻子?
  太史阑放下手,脸上干干净净,她双手交握垂在膝前,似乎平静了些,淡淡看着月亮。
  苏亚却眼尖地发现她的手掌边缘微微湿润。
  “苏亚,今日这里杀敌一百,尸首的血流满后宅。”太史阑忽然轻轻道,“他日若有谁敢动到我在乎的人,我不介意杀敌千万,亿万,让尸首的血,流满这南齐山河。”
  轻轻的语调,宛如梦呓。
  苏亚却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随即她握住了太史阑微凉的手。
  “是的,”她道,“我们会更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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