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和香港众多在二战及战后靠着吃地理位置红利发家的老广家族不同,李家是浙江人。
  李洲行的曾祖父是清道光年间的红顶商人,彼时就已经在杭州、上海有了七房太太,几代下来都是当地的名门望族。
  二十世纪中叶,改变无数中国人命运的那一年,李氏选择举家迁至香港,直到改革开放后才慢慢开始向大陆投资。
  那个时候,李家已是香港四大家族之一。
  “李家唯一的遗憾,应该就是到了香港后变得子息单薄。所以他们屋头急些,想找个好女娃娃。这都是正常的嘛!”刘女士发出感慨。
  唐绵面色平静,只是扭头看着窗外,装作听不懂,没有接话。
  上一次见面,李谢安明对自己说,再给她一个月时间。
  现在,似乎,已经到了约定期限。
  想到这里,她捏紧了手中的包。
  车子刚在主宅前停下,李谢安明的助理已经跑下台阶迎接。
  李家的人丁再稀少,后辈有再多不好看的新闻,也是名门,就算是现在已接近年关,留港富豪并不多,但像这次李谢安明举办家宴,来的人可一点儿也不见少。
  唐绵刚从车里下来,他们后方又驶来两辆车,分别是奥迪a8和奔驰s500。
  看到先后下车的两个妇人,就像上次庄老生日宴那次,刘女士低声向唐绵介绍,免得她等会儿在里面因为没眼色闹尴尬:“穿黑色套装裙的,是a省张书记的太太,至于她旁边那个,是前几年中央退下来的陈司令的女儿,当然,也是香港邓家的太太。”
  唐绵的视线停留在陈玲芳的身上。
  不同于书记夫人的低调内敛,陈玲芳穿着青花瓷旗袍裙,她同tracy的五官很像,但举手投足间更为大气。
  大宅内,到处是欢声笑语,挑高的客厅里也坐满人。
  唐绵跟着刘女士进来,大厅的室内喷泉后突然窜出一个五六岁的女孩,不留神就撞到她身上。
  “小心——”
  唐绵伸手,小女孩已经一屁股坐在地上。
  在这个屋里的孩子,父母都不会是普通人,那孩子摔的不轻,唐绵见孩子瘪嘴要哭,赶紧蹲下来,一边用手揉对方膝盖一边开玩笑地道:“速度这么快,都能打破博尔特的赛跑记录了。”
  小女孩听出别人在夸自己,忘了哭,好奇地问唐绵:“whoisbolt?”(谁是博尔特?)
  是个听得懂国语却说不来或者说是第一反应下不会说的小朋友,这在现在的香港豪门二叁代里实在是再正常不过,像emily的普通话就不算好。
  想到这里,不知道她今晚会来吗?
  还有他,会来吗?
  今早黎靖炜给她来过电话,但她当时人在海达帮忙准备年会伴手礼,就没听到。
  过了十几分钟,对方发来短信:【马上登机飞台北】
  后来唐绵看到未接来电和信息再回过去,那边又没接。
  之前便约好charlie吃过午饭打壁球,结果她刚赶回酒店换好衣服,刘女士就来了。
  一下午,带着她见过造型师,又去化妆、做发型,根本来不及拿出手机看一看。
  压住这些念头,唐绵只觉得眼前的小朋友模样可爱,忍不住摸了摸那颗蘑菇头,刚想说话,身后传来一声“alice”。
  小女孩看到来人,立刻跑过去,甜甜叫道:“妈咪。”
  唐绵起身,回头瞧向对方,是一个画着精致妆容的艳丽女人。
  黎婧灿看到唐绵时也是一愣,似乎没料到对方会出现在这里。
  上次在停车场与pureyoga的尴尬还在,她对唐绵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便拉起女儿的手踩着高跟鞋地往客厅那边走,alice扭头跟她拜拜,然后边走边说:“舅舅明天会回香港的,对吗?你记得打电话让他别忘了给我带我的凤梨酥。”
  她又换成了广东话,带着小朋友的软糯,走起路来一蹦一跳的,可爱极了。
  原来,这小朋友是黎靖炜姐姐的小孩,她脑海里刚蹦出这个念头,那边,刘女士已经从洗手间回来。
  跟着母亲穿过金碧辉煌的走廊,那个小女孩已经不见踪影。
  看着窗外的照明灯,她反应过来——小女孩的舅舅,不就是黎靖炜吗?
  看来,今晚,他不会出现。
  刘女士带唐绵上楼和李谢安明打招呼。
  叁楼的露台上,几位贵妇打扮的人正坐着聊天,其中就有书记夫人和陈玲芳,还有蓉城的赵太太,以及堂姐唐可的大舅妈,也就是锦丰当家人的太太。
  看来此次在香港的迎新,还是来了不少蓉城的“达官显贵”。
  唐绵的别扭感觉,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尽管刘女士在口头上已经再叁承诺不逼她,但这种拒绝不了的场合,只要她还是刘平的女儿,就不可能不发生。
  “这就是明姐常提到的绵绵吧?”
  唐绵还未来得及一一打过招呼,一个中年美妇便率先开口,话里话外很给李谢安明的契女刘女士的面子。
  李谢安明让佣人给母女俩加椅子,自个儿拉过唐绵的手,见唐绵墨蓝色裙子外罩着香奈儿的经典格纹外套,打扮简单低调又不显小家子气,没顾唐绵之前说过的话,心里只觉更加满意,扭头对其他人说道:“我要是真有这么个孙女,晚上睡觉都能笑醒过来。”
  “您有孙子和外孙女,就是差个孙女呢!”
  有人接话,很懂李谢安明的心思。
  那位书记夫人也笑着道:“philip今年有28岁了吧?”
  之前的美妇说:“这感情好,刚好一对!”
  这话,听上去是打趣,刘女士看了唐绵一眼不开腔,那头李谢安明笑而不语,这样的默契被在场的人看出了道。
  唐绵不喜如此,但不好表现在面上,只能依旧装作一副听不懂的样子。
  佣人端着茶水过来,李谢安明问她大少爷在干什么。
  “在房间玩电动呢。”
  李谢安明蹙眉,开腔的声音略低了些,顺手也将紫砂杯放回小茶几上:“这都几点了,还在玩,你去把他叫过来。”
  佣人离开,马上有人道:“我听人讲,爱打电动的人,头脑灵光,智商高,如果让我去,连手柄怎么拿都搞不清楚。”
  李谢安明的脸色好了些,很受用这番讨好:“智商再高,不放在正途上,也是白费。”
  “philip还小,等结着婚,心性自然就会定下来。”
  那美妇贴心安慰:“到时在公司事务上也能帮明姐你分担一二。”
  说话间,philip已经过来了。
  “emily她早上也回港,说是要跟好久不见的朋友出去行街,人家年轻人的世界,我总不好sayno。不过还好,等会儿要回来吃晚餐,今次两个乖孙都来撑嫲嫲啦!”
  她像是在对众人解释自己外孙女此时为何不在场,边说还拉起自己孙子的手拍了拍,如果不是手上的昂贵首饰和自带威严的眼神,真的很像普通人家的奶奶那般亲切。
  唐绵看着她的模样,以及她说的话,心里紧了一紧。
  “emily真是越来越懂事了,更是越发靓了,前两个月我有在九龙碰见她,真的好似sandy细个时候。”
  有个年纪稍长的夫人喝了一口咖啡道。
  李谢安明笑容有些僵,过了会儿转头对philip扯开话题:“绵绵第一次来家里做客,你带她去逛逛。”
  唐绵在八卦杂志上见过sandy的照片,不似大家闺秀。
  更像是蓉城话里说的那种——“街(gai)妹儿”。
  她的思绪飘远,直到听到李谢安明的嘱托。
  她也不愿一直待在这里,索性和philip一块下了楼。
  大宅前面是大片草坪还有泳池,面朝海湾,摆了八九张桌子,佣人端着餐盘穿梭其中。
  穿过人群,更到场的人打了一圈招呼,philip再也没什么耐心,他把唐绵带到主宅侧后面的一玻璃暖房附近。
  远远便瞧见那屋内一排又一排全是名贵的鲜花,还没走近就已是芳香扑鼻。
  他停在门口,两手插在裤兜里,吊儿郎当中夹杂着敷衍,可能因为之前唐绵帮他圆过谎,也可能是因为他本身就对这种事情抗拒加无畏,现在他越发肆无忌惮,说了句“这边风景不错,你慢慢欣赏”,自己到别处去了。
  唐绵完全不介意,甚至是求之不得。
  这地是浅水湾道11号的最高点,景色确实很美。
  李家财大气粗在几栋别墅后修了个人工山地,种了好些花花草草面对大海,别有一番感觉,似世外桃源。
  傍晚7点,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二月初,对于香港来说,似乎已经踏入早春行列,可温度仍然不见得高,海风拂过她的脸,头发被吹起,唐绵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因为站得高,所以稍稍低头就可以看见主宅那边人声鼎沸。
  她刚刚跟在philip后面时有注意,哪怕对外说是家宴,仍然来了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
  她从那些人的交谈中才知道,农历年的年末在大宅办家宴是李谢安明多年来的习惯。
  乘新年假期还未真正开启,大家也就还未离港前往世界各地度假。
  席间她会给晚辈派利是,每年都是大手笔。
  今年也不例外,来了好些小朋友,就算金额有差距,但肯定是来者有份。
  据说李董的意思是,不能因为在蓉城办了宴,就不管香港这边的后生仔,大家还是要在一起热闹热闹。
  话说的很好听,就好似她真的是“大家姐”,或者说长辈。
  唐绵往前走了两步。
  站在栏杆前,尽管有那个小女孩的话,她仍旧习惯性找了一圈,没有那个人的身影。
  其实,她并不想在这里见到黎靖炜。
  当然,更加不想在这里看到emily,想想都觉得尴尬。
  尽管后者多半无法避免。
  “说曹操,曹操便到”这句话真是不假。
  唐绵刚准备离开,转身便看见由两个佣人陪伴着站在花坛边的emily。
  女孩穿着缎绒面小短裙,满脸不耐烦,看到立在那儿的唐绵,神色骤然一变,欣喜地小跑过来:“姐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唐绵扯唇角,还未来得及回答,emily连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很吃惊。”
  唐绵没那么敏感,简单解释一番又道:“穿这么少,不冷?”
  “还好,下午和朋友唱k,包厢里都有暖气的。”
  “还化了点儿妆呀?”她冲女孩莞尔。
  emily羞涩地笑。
  “寒假放几天呀?”
  “你不能相信,这个假期居然不到一个礼拜。”
  “怎么回事?”
  emily读的国际班,按道理应该是没有补课的。
  “我明天就要去瑞士,winterschool咯~”女孩耸耸肩。
  “没关系,可以滑雪,还是很好玩的。”唐绵只能安慰她。
  “对啦,姐姐!谢谢你上次帮我弄的床,不过花纹我还是不太喜欢。今下午在置地广场我有找到我要的那种,我买着了到时带到瑞士去。”
  就着这些,唐绵忆起在宿舍发生的那些事情,以及自己说过的那些话。
  她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还打算随乱说些什么,余光便看到李谢安明站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招呼宾客。
  今天对李家来讲是个大日子,李谢安明已经换了一套衫,现在穿着瑞祥的定制旗袍,外搭黑金镶嵌的披肩,随着她的走动,披肩处的流苏轻轻晃漾。
  见到站在这边的唐绵二人,李谢安明招呼他们过去,看向挽着唐绵的emily,打量道:“你们认识?”
  女孩被突然到来的嫲嫲吓了一跳,不知道怎么答话。
  唐绵赶紧接住,含糊解释,只说自己和emily之前在蓉城就见过,是自己弟弟的同学。
  秘书在旁边耳语两句,李谢安明点点头,转而看着外孙女,语气变得和善亲切:“emily,james已经到了,你去门口接他一下。”
  “我要姐姐跟我一起去!”emily下意识就开始讲条件。
  李谢安明拒绝:“姐姐是客人。”
  emily不吃这一套。
  唐绵一下领回到对方的意思,连对emily说自己还有事情,等会儿一定过去找她。
  闻言,女孩没办法,松开唐绵的手,在佣人的陪伴下,慢吞吞地离开。
  “绵绵,你跟我来。”
  收回盯着自家外孙女的视线,李谢安明对唐绵道。
  家宴在晚上8点正式开始。
  草坪上宾朋满座,几乎没有空的位置。
  透明挡风玻璃立在外围,阻挡海风袭来,内场有火炉,有中国传统色彩的灯笼,场面是一派温馨。
  母女俩被安排和李谢安明同一张桌,philip坐在她旁边,黎靖炜的姐姐也抱着孩子坐在主桌上。
  大概是有人觉得她面生,当然也有可能是头段时间在蓉城闹得那一出,已经让大家知道了她这么一个人,唐绵非常能感受到旁人投过来的目光带着审视。
  她的笑容僵硬,很不喜欢被这样看着。
  微微低头,余光便看见emily和她嫲嫲口中的james坐在隔壁桌,垮起一张小脸,将所有的不高兴都显露出来。
  中途,唐绵实在受不了,借口去洗手间想要换口气,发现手机上有一个未接来电。
  看到那个号码,她的心跳莫名变快。
  此时此刻,他知道自己在香港,但又是否知道她已经被逼拖着到了他丈母娘的晚宴上呢?
  她思考着该说些什么,正打算回电话过去,洗手间进来个中年女人,她朝对方笑笑心虚地走了出去,却又在门口碰到了terrence的太太,只得赶快把手机放进了包里,随她往内场走去。
  回去刚坐下,唐绵听到入口处发生些微骚动,好像是谁来了。
  抬眸,看见的是缓步而来的黎靖炜。
  他穿着浅蓝衬衫,藏青色西装一丝不苟,米黄镶灰边的口袋巾,衬得他整个人挺拔优雅,但微微敞开的衬衫领口,又添了些随意。
  当他出现,不少商界老总纷纷主动起身和他打招呼,给足了面子。
  隔着一段距离,唐绵都听见那一声声熟络的“黎总”或“黎生”。
  那人一路走来,已然成为整个晚宴的焦点。
  唐绵强迫自己收回视线,下意识看了一眼刘女士和李谢安明,握着高脚杯的手指微微攥紧,指关节泛白,耳边旁人在说些什么,她一个字都没再听进去。
  突然,主桌上,响起一道脆生生的童音:“舅舅!”
  唐绵转眼望去,是那个叫alice的女孩,她蹬着两腿要下去,却被黎婧灿训了一声:“坐好!”
  李谢安明在看见进来的人是黎靖炜后,脸上渐渐没了笑容,她拿起杯子抿了口红酒,眼底一派淡漠。
  黎靖炜走到主桌这边。
  alice已经迫不及待地扑过去,黎靖炜顺手抱住孩子,掂了掂她的分量:“又重了。”
  小丫头不乐意了,搂着他的脖子嘟嘴:“舅舅,你这样说,真是非常不会讨女孩子的欢心。”
  黎靖炜笑了笑。
  那样的笑,极淡,却很有味道。
  是属于男人的味道。
  唐绵摸摸眼角,敛眸喝水,入了口,才发现自己拿了那杯红酒。
  alice的位置让给了黎靖炜。
  把杯子放回去时,emily咋呼的声音又响起:“老爹,你不是明天才回来吗?我刚给你打电话,你也没告诉我已经到了。”
  此话一出,引来李谢安明的教育:“跟长辈说话就这么没大没小的?”
  emily吐了下舌头,乖乖退回去啃牛排。
  那个凌晨之后,唐绵便没再见到过他,没有思念是假的,当他再次出现,竟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男人抱着alice跟主桌上李谢安明的弟弟打招呼,听着他的声音,唐绵的脑海里,跟着想起那晚的事情,情景仿佛再现眼前,包括酒店里黎靖炜俯身亲吻她的画面。
  惊心动魄过后,是烙在心底的回忆。
  时间隔得越久,反而越是清晰,情绪也更加明显。
  看到黎靖炜动手的时候,她开始不敢相信,后来是害怕担忧,等一切回归于平静,她没忽略那瞬间自己的疯狂心动。
  仔细想想,那并不是什么美好温馨的浪漫。
  然而,就是这种触目惊心的场景,让她在数个深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从来没有人这样对过她。
  唐绵也记得那晚他面对刘平时,那尊敬的态度。
  算起来,黎靖炜跟刘女士还是平辈人。
  想到这里,唐绵的心里又酸又甜,像是一颗双翼糖果包装的边缘,被揪得很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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