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独立日 第3节

  这话应验了,后来的许多年里,祝今夏的确吃了不少亏,却始终没改掉一根筋。
  办公室里,袁风叹口气,问:“决定好了?”
  “决定好了。”
  “不后悔?”
  “不后悔。”
  “那行。”袁风打开抽屉,拿出一张宣传单,往茶几上一拍,“看看。”
  那是一张关于支教的宣传单,图上是一片起伏的青山,一望无垠的天际有彩虹一道,再往下是几张孩童黝黑的面孔。
  “既然下定决心要逃婚了,那就逃个彻底。”袁风翘了个二郎腿,敲敲桌子,“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她做逃兵,他就当帮凶。
  祝今夏的视线落在五彩斑斓的纸上,定住。
  “……彩虹计划。”
  她轻声地,一字一顿念出它的名字。
  宣传单上,孩童们的眼睛如清晨的露水,静静地望着她。
  ——
  去支教吗?
  下决心只需三秒,准备工作也只用了三天时间。
  祝今夏只带了一只行李箱,背着双肩包,就这样踏上了亡命天涯之路。
  一切都超乎寻常的容易。
  第一天:向院长请假。
  起初不过是想说点冠冕的话,比如支教是件有意义的事,山区的孩子们需要老师。
  结果院长一句“小祝,对我不用这么多顾虑”,祝今夏就沉默了。
  祝今夏是绵水大学的毕业生,老院长教过她英国文学。常年浸润在校园里,又研究了一辈子文学,老人家有种知世故而不世故的通透。
  于是她一不留神全招了。
  老人家听完来龙去脉后,只说:“还记得咱们读《暴风雨》时,莎士比亚那句名言吗?”
  记得。
  “what’s past is prologue.”
  凡是过往,皆为序章。
  院长大手一挥,爽快地批了假,把假条给她时又眨眨眼:“知道莎士比亚还说过什么吗?”
  说什么了?
  祝今夏摇摇头。
  “他说向前看,还有一片明亮的天。”
  祝今夏:“……”
  离开院长办公室时,她还是没忍住回头:“院长您知道吗,您这一口一句莎士比亚,跟网上大家一口一句鲁迅说一样,可疑度极高,可信度为零……”
  院长捂着胸口:“你把假条还来!”
  第二天:和彩虹计划的负责人取得联系。
  负责人名叫于小珊,听声音是个年轻姑娘,语气里透着这个年纪特有的活泼。
  “你叫什么名字?”
  “祝今夏。”
  “今年多大?”
  “二十八岁。”
  “什么时候能来?”
  “越快越好。”亡命天涯当然要争分夺秒。
  于小珊一拍大腿,“行,那就明天吧!”
  “……”
  祝今夏噎住了,“等等,你们不需要提交个人资料吗?不用审核一下教师资质?不问问我教什么科目?”
  “不用。”
  “那我教哪科?”
  “你想教哪科就教哪科。”
  祝今夏还想多问,于小珊当机立断:“这些可以来了再说。你先加我个微信吧,我把学校地址发给你。”
  通话结束后,祝今夏反反复复把宣传单上的资料查了个底朝天,还特意问袁风这宣传单哪来的。
  感觉怎么不像是招老师呢?更像是……
  电信诈骗。
  “人家教育局领导在宣讲会上发的!”袁风没好气,末了陷入沉思,“不过这年头,我们搞教育的和诈骗团伙也没啥两样了,都要冲业绩,骗进来一个是一个啊。”
  听祝今夏笑出了声,他在那边长舒一口气,难得收起了不正经,“接下来我要说点矫情话,你不介意吧?”
  祝今夏一怔,“你说。”
  “祝今夏,我一直觉得你是属鸟的,不该困在笼子里。”袁风笑笑,“既然飞出来了,那就飞远一点,飞高一点。”
  电话这头,祝今夏半天没吭声,最后吸吸鼻子,重重点头,虽然袁风看不见。
  但没关系,等她飞起来,他就看见了。
  隔日,和关系好的老师交涉好代课事宜,收拾好行囊,祝今夏查好路线,就这样踏上支教之路。
  说是支教,其实更像逃亡。
  她要去的地方叫宜波乡,在川西边境的藏族自治区。
  跑长途的私家车是于小珊替她联系的,从天亮开到天黑,翻越了三座海拔四千多米的大山。
  一开始,祝今夏还能打开车窗呼吸“自由”的空气,后来人未到,高原反应先到了。
  窗外蓝天白云,牦牛饮水,车内她双眼紧闭,昏昏沉沉睡了又醒,醒了又睡,连口面包都不敢吃。
  等到车停在川西高原的县城时,已是午夜。
  祝今夏饥肠辘辘,踉踉跄跄下了车,谁知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司机大哥正开后备箱帮她拿行李,见状一惊,“妹子???”
  黑漆漆的夜,人烟稀少的县城街道,祝今夏眼冒金星,模模糊糊看见一双脚。
  金星消散后,看得清楚些了。
  脚挺长的,一看就是男性,在这气温略低的高原夏夜里,他只穿了条沙滩裤,趿着双人字拖。
  对方原本在往前走,被她这么一摔,直接定格。
  祝今夏摔得七荤八素,头昏脑涨,挣扎两下,愣是没爬起来。
  头顶传来一道略显低沉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点稀疏平常的调侃——
  “第一次见面就行这种大礼,不合适吧?”
  第三章
  继那双穿着人字拖的脚后,祝今夏的视线里又多出一只手来:十指修长,指节分明,像上好的艺术品。
  她握住那只手,狼狈地爬起来。
  “谢谢——”
  还未看清眼前人,一阵风过,猛地掀翻她的棒球帽。
  高原的风恣意妄为,帽子瞬间飞远。
  “哎——”
  祝今夏撒开手,转身追帽子,等她回到车边时,男人已不见踪影。
  司机把她的行李箱搬到路边,看她还在张望,“已经走了。”
  他指指身后的步行街,“喏。”
  顺着街沿望去,还能看见男人的背影,十来度的气温里,就穿了件工字背心,下面是条大裤衩,一身黑。
  两旁是藏区特有的木制建筑,这个点,只剩下零星的店铺还亮着灯,光晕被雾气浸渍,显露出几分温柔的况味。
  他就在绒绒的灯光里大步流星走远了,左手还拎着只塑料袋,叮铃哐啷,似乎装着酒一类的东西。
  怪的是,明明一身黑,却融不进这无边夜色。
  一个格格不入的男人。
  祝今夏收回视线,揉揉膝盖,致电于小珊。
  于小珊说:“学校在宜波乡,从县城过去还要再开三个多小时山路,今天太晚了,你就在县城歇脚。”
  酒店也给她找好了。
  川西有旅游环线,此地并不在其间,来的路上司机与她闲聊时曾说起,这一片气候干燥,山上几乎寸草不生,光秃秃的,毫无可看之处,自然也就被旅游环线开除了姓名。
  也因此,这一带少有汉族。
  祝今夏这样的,一看就是外来人员,顶着张素白的脸,路灯下发着莹莹的光,外加姿色不俗。
  路上行人不多,个个都盯着她。
  祝今夏越发紧张,几乎是一路跑进酒店大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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