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0节

  李从厚颇有怨气,“但我看大哥你好似并不怪罪二哥,这是为何?”
  李从璟的目光落在悠远宽阔的大街上,“我当然不怪他。”
  李从厚一脸惊诧,满眼都是无法理解,难道李从璟不该说当然怪他?为何却要说当然不怪?当然二字未免也太理所当然了些?
  见李从厚一脸不解,还有为自己感到愤怒的神色,李从璟声音温醇道:“有些事你日后会懂。现在不懂,只能说明还不到懂的时候,到了你该懂的时候,你自然就懂了。”
  李从厚有些被绕晕。
  李从璟笑着扰扰他脑袋,“去做你该做的事,你不是想征战沙场,成为一代名将吗?那可懈怠不得。若想来日我出征的时候带上你,光有一身勇武可不够。”
  李从厚半晌没想明白李从璟先前的话,闻听此言,立即拍胸脯道:“大哥放心,到了战场上,我必定不会让你失望。”然后他眨了眨眼,“大哥,有些事只有你和父亲知道,我不知道,那你能否告诉我,朝廷是否会对楚地用兵?到时候是不是你领兵出征?”
  李从璟笑道:“方才我不是说了,该你知道的,你自会知道。”
  李从厚顿时苦下脸来,满肚子委屈无处诉说。
  今日月色不错,月光都能映出牌楼的影子来,李从荣骑马不急不缓行走在大街上,低头不语。街上有武侯铺的军士巡夜,却也没有谁会不长眼来拦赵王的驾。离开宫城不少路程后,李从荣身旁一名心腹靠近他,压低声音忿忿道:“宋王那般横眉冷眼的做派,真是看了都叫人心头冒火,秦王也不说说他,殿下也太辛苦了些……”
  他话没说完,就见李从荣转头向他看过来,眼神冰冷,他连忙闭紧嘴巴。
  回到赵王府,经过边镐的院子时,李从荣见院子里还亮着灯,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没打算进去。但他刚走出两步,素衣在身的边镐就走了出来,在门前见礼,“殿下不进来坐坐吗?”
  李从荣回礼,“天色已晚,本不欲打扰先生。”话虽如此,还是入院进屋。
  两人面前没摆小案,相对而坐,此时已是不方便用茶,边镐直接开口问:“殿下今日进宫,巳时去,临近亥时方归,想必与陛下谈了不少事。”
  听了一日课,李从荣也有些疲乏,不过他仍是坐姿端正,“秦王、宋王也在,说国事也说家事,不免回来的晚些。”
  边镐微微点头,“秦王归来已有半月,今日进宫,想必会和陛下说起一些要事,不知殿下得了多少?”
  李从荣苦笑道:“倒是说到了新政,也说到了楚地用兵之事,不过都是泛泛而谈,偶有深入的,也都是一些细枝末节,没甚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到了最后,也没决定是先对楚地用兵,还是先着力推行新政。”
  “哦?”边镐略感意外,若有所思般点点头,“倒也是,毕竟都是大事,实难一下就拿定主意。”
  “正是如此。王兄与陛下言说半天,间或还有争论的时候,孤王听着头晕,都不知他们在争论甚么,在孤王看来,那些东西本没有什么好争论的。”李从荣讪讪道。
  边镐感到有些头疼,他现在偶尔也会自疑,以李从荣的资质,便是有他辅佐,是否又真能成事?然而他却也没有选择,他总不能去选择李从厚,“殿下今日入宫,总不至于一无所得?”
  李从荣回忆片刻,寻思道:“王兄提了件新事,叫什么学院,总之与太学有些相同又有些不同,还说要召集天下名儒,好生为帝国培养一些可用之才出来。先生你也知晓,新政毕竟需要用人。不过王兄对朝廷现有官吏好似不太满意,说他们既不能针砭时弊,又不能匡扶社稷,都只是一群腐儒,真正有用之人,就该懂得经世致用之道,能解决各方面的实际问题。”
  边镐耐着性子听李从荣说完,细细想了想,却发现一无所得,名儒、人才、经世致用,老生常谈的调子。如今天下大争,莫说李唐,杨吴也在这些方面下了苦功。
  又说了些话,边镐差不多该问的也都问过,见李从荣神色疲倦,便道:“殿下入宫一日,想必也乏了,还是早些安歇吧。”
  李从荣点点头,疲惫起身,与边镐执礼作别。
  走出两步,刚到门口,李从荣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边镐一眼,“最近常有人在孤王面前进谗,说先生到洛阳来,辅佐孤王是假,为杨吴探听洛阳虚实才是真,实乃细作无疑……”
  边镐心头一跳,面上不声不响,反而很快露出几丝不悦来,低眉敛目道:“难道殿下也如此认为?”
  李从荣露出温和笑意,“孤王自然信得过先生。先生安歇,孤王先走了。”
  边镐送到院门口,回到屋中之后,不禁暗暗沉思,反省自打到洛阳来,是否有露出什么破绽。片刻之后无所得,又反省为李从荣出谋划策,是否真使他受用了许多。而后又反复咀嚼李从荣方才那句话,探寻对方说这话的用意,如此几番,不知不觉间,竟是枯坐了半个时辰。
  临近子时,林安心不声不响出现在屋中。
  边镐一看到对方,不禁眉头微跳,“林司首,演武院的事,暂时罢手。”
  林安心正要坐下,闻言立即起身,怒视对方,“青衣衙门与军情处明里暗里已经交手好几回,对演武院的渗透也到了最后关头,就差临门一脚,就能探知军备研制处底细,这等时候你让我停手?”
  “停手。”边镐看着林安心,语气不重,但口吻不容置疑。
  “给我一个理由!”林安心拼命压制怒火,胸口剧烈起伏,风景壮观。
  边镐眼神坦然而锐利,“林司首,你到洛阳来,军情处会不会已经知晓?”
  “此言何意?”林安心一字字问。
  边镐眼神不闪不避,“林司首本身就是显赫人物,一举一动备受瞩目,若是被军情处察觉行踪,恐怕诸事不妙。”不等林安心暴走,他火上添油道:“林司首接下来一段时间就不要出门了,更不能来这里,何时再与你相见,在下自有主张。”
  林安心那双冒火的眸子,刹那间变得极为寒冷,杀气乍现,“边镐,你在找死!”
  边镐站起身,就要回房歇息,“林司首可以走了。”
  望着边镐走远的背影,林安心手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实质性举动。
  对边镐而言,李从璟知道他的存在是一回事,知道他实为吴国细作又是一回事,知道他眼下在谋算何事就更另当别论——但边镐并不惊慌,因为即便李从璟知晓所有事,只要没有确凿证据,就无法到李从荣面前来拿他,更不可能告诉李从荣所谓真相。
  ——前提是,李从荣信任他。
  李从璟道:“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这话引得满堂哄笑,也不乏有人拍案叫绝。
  堂中,早先一步回到洛阳的莫离,随禁军归来的王朴、卫道、桑维翰,军情处身在洛阳的统领第五姑娘,重新填补自己留下空缺之位的桃夭夭,以及朱厹、谢玉幹和其他几位受到李从璟器重的俊才,各在各座。
  满堂宾朋,一地亮彩,若是才华可以用水来衡量,这屋子应该早已给淹没。
  笑罢,李从璟抬手示意众人静下来,而后正色道:“今日召集诸位,有几件要事。”
  众人闻言,都各自坐好,侧身来听。
  李从璟看向王朴,“其一,是为新政。文伯,这几日起草一分文案,将王府对新政之建议,条分缕析悉数写明。尤其是水利、漕运、盐铁、矿产几项,要拿出具体的方案来。随后做好准备,随时去往州县打理这些事。”
  王朴道:“诸事繁杂,朝廷便是有意整治,也非一时之功。”
  李从璟道:“无妨,你只管拿出方案来,至于何时施行,如何施行,朝廷自有主张。”
  王朴应诺。
  李从璟又看向桑维翰,“其二,也是新政。新政之前,朝廷有意整顿吏治,王府担任协助的角色,届时不仅洛阳会有大动静,更会下派官吏去往州县,负责此事的王府官吏由国侨来牵头,你要做好腹稿,将人手挑选出来,抓紧时间多温习律法典籍,以免届时手忙脚乱。”
  桑维翰道:“殿下放心,仆心中有数。”他顿了一下,“依照殿下先前所言,整顿吏治动静之大,本朝未有,怕也不会一蹴而就?”
  李从璟摇头,肃然道:“不同于新政,吏治是推行新政之前提,朝廷不动则已,动则必若雷霆,到时即便不举国同行,也不是小打小闹,你要有心理准备。”
  桑维翰应诺。
  李从璟看向莫离,“侍卫亲军已经精选完毕,接下来就是选将。此番平定两川,禁军及各藩镇有功者,必加重用,且朝廷有意招募青壮再建新军,现有禁军体系必然迎来改变,此事绕不过天下兵马大元帅府,莫哥儿要对新的禁军体系,及将领任命拿出草案来。”
  莫离手持折扇拱手,“殿下放心就是。”
  李从璟又看向卫道,“卸任河阳节度使,遥领两川节度使,诸事交接转换,还是掌书记来负责。不同于河阳,两川只是做做样子,镇军也不会多,掌书记去两川走一趟必不可免,却不用多呆。事毕之后,要迅速归朝,以掌他事。”
  卫道问:“河阳驻有数千百战军旧部,如何安置?”
  河阳的百战军,已经不再是百战军之名,将士也多是孟平和禁军挑选剩下的,朝廷要削平藩镇之军,河阳也不会再有驻军,李从璟道:“欲归田者归田,欲从军者,择其精锐补入禁军,寻常士卒编为州县之兵。”
  卫道应诺。
  话至此处,李从璟站起身来,负手道:“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兴建学院,此事孤王亲自领头,朱厹、谢玉幹从旁辅助,王府倾力为之。”
  众人齐声应是。
  这时候,章子云躬身道:“宫里和礼部近日都来了人,接下来王府要做搬入东宫的准备……”
  由秦王府到入主东宫,涉及的事情很是庞杂,寻常勋贵搬家都不是容易事,仅是服饰方面的量体裁衣、器物方面的规制变化、官吏侍婢侍卫升格,都需要花费大量时间。
  李从璟闻言稍稍点头,这件事对他而言,来不得不算早不算晚,不能说宠辱不惊,却也顺理成章。
  莫离、卫道、王朴、桑维翰、朱厹、谢玉幹等,包括桃夭夭、第五姑娘两人,此时俱都起身离座,面向李从璟俯身而拜,“恭贺殿下!”
  李从璟望着满堂宾朋幕僚,目光清澈。
  他曾有十年寒窗。
  他曾有数载南征北战。
  他曾有镇守边疆四年。
  他曾有以亲王之尊勤于政事、东征西讨又四年。
  而今,他将入主东宫,为储君,称太子。
  李从璟负手而立,身如泰山。
  一朝掌得天下权,敢为万世开太平!
  第737章 数年新政养俊才,一楼宴评州县官
  清明断雪,谷雨断霜。谷雨之后,洛阳已能明显感觉到暖日到来,暮春日迟迟,总有雨声似蝉声。刚升为刑部比部郎中的苏禹珪,双手拢袖站在刑部官署的大门前,望着雨落屋檐,心头涌起点点愁绪,轻声呢喃:“一候萍始生,二候呜鸩拂其羽,三候戴任降于桑。”
  他轻轻叹息,如今三候已过,家乡的桑蚕想必正是繁盛的时候,只可惜他这个身在异乡的人,注定是瞧不见了。
  在他身旁,不时有官员快步出来,与这位向来与人为善的刑部新贵打招呼,间或有相熟的,也闲聊一阵,他们在门前撑起伞,一个接一个走进雨帘中。苏禹珪既没有持伞,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一位眉目愁绪比他更浓的官员,步履沉重站到屋檐下,抬头忘了一眼阴沉沉的天空,眉宇间的愁色更浓了些。此人手中握着的伞虽说不曾镶金戴玉,但也品味高雅,一看就价值不凡。
  苏禹珪面朝此人行礼,“孙侍郎。”
  “苏郎中。”刑部侍郎孙兴如梦初醒,忙还了礼,却不曾多言一个字,撑开那柄珍贵油纸伞,走进了雨帘中。雨势很大,压得雨中人行路艰难。
  苏禹珪望着孙兴略显急促的背影,眼中隐隐有一丝了然之色。一名撑着纸伞的年青官员从雨幕中跑过来,与孙兴擦肩而过,他明明撑着伞,却像在淋雨似的,迫不及待冲到了苏禹珪身旁。
  苏禹珪看到此人,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那人在屋檐下收了雨伞,拍了拍双袖上零散的雨水,“又没带伞?”
  苏禹珪笑意醇厚,“借给同僚了。”
  苏逢吉瞪了苏禹珪一眼,“你倒是大方。若是我不来寻你,你岂不是要淋着雨回去?”
  苏禹珪笑意不减,“苏兄方从两川归来,稍后宫中又有大宴,苏兄既不着急回去,必然是会来的。”
  苏逢吉没好气的嘲讽,“少跟我扮姜太公,你还能神机妙算了?”
  苏禹珪指了指对方收起来的伞,“苏兄本不需收了伞……”
  苏逢吉翻白眼,“我走累了,歇息一阵再走不行?”
  苏禹珪道:“此言甚合情理。”
  苏逢吉哼了一声,凑近苏禹珪,一脸神秘道:“方才离去的那位是刑部侍郎孙兴?听说他要倒霉了,可是确有此事?”
  说起这事,苏逢吉打开雨伞,与苏禹珪走进雨中,苏禹珪还没回答,他又接着道:“今日一回来就听到了风声,说太原那边已经闹翻了天,原太原府尹孙芳传私结党羽,把持州县大权,横行乡里鱼肉百姓,以各种手段每年敛财巨万不说,还对朝廷新政阴奉阳违。听说朝中许多重臣都与他来往密切,故而每年去太原府巡视新政的官员,都不能奈何他分毫,明知他没着力推行新政,也都不敢言语。而且据说他每年送往洛阳与重臣往来的钱财,都是以车论计。前些时日,新任河东节度使夏鲁奇到任后,孙芳传才东窗事发。孙芳传之案涉及到的朝廷重臣,不乏六部尚书与三省大人物,其中户部尚书张春来、刑部侍郎孙兴,便是已经露出尾巴的头面人物。”
  苏禹珪没有说话,苏逢吉自顾自道:“户部尚书张春来、刑部侍郎孙兴,此案最终会牵扯出来的官员,怕是不止这些吧?真说起来,张尚书平日口碑甚好,将户部打理的井井有条不说,身上就没什么长物,乃是朝中力行节俭的标杆人物。至于你们刑部的孙侍郎,那就差得多了,平日里穿金戴银,生怕旁人不知他家财万贯一般,是彻头彻尾的虚荣鬼。这回出了事,怕是要栽到底,说不定再无翻身的可能。”
  苏逢吉拿手肘捅了捅苏禹珪,“你身在刑部,如今又是刑部尚书跟前的红人,知道的总该比我道听途说来的多才对,你给透个底,朝廷对这事是什么态度?准备大事化小,以新政大局为重,还是准备大折腾一番,彻底肃清洛阳吏治?”
  苏禹珪并不直言,他目不斜视道:“在苏兄看来,洛阳吏治需要肃清?”
  苏逢吉撇撇嘴,“小苏你不厚道啊,这种话你问旁人也就算了,跟我需要这样藏着掖着?洛阳吏治需不需要肃清,这问题哪里需要回答,明眼人都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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