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3节

  平静和谐的湖面下,有人受赏有人下狱,几家欢喜几家愁。
  侍婢望着锦绣阁不满道:“这些士子言谈无忌,周宗也不说管管,那论战两地战事的倒也罢了,还有人抨击徐相不顾国难只顾揽权,此等言论若是蔓延,朝野只怕难安。”
  她是林安心的心腹,所以说话有些肆无忌惮。这锦绣阁,才因军情处之事,被查封了没多久,如今都已再度开张了。
  林安心本不欲说甚么,她虽然与周宗不对路,但也不屑背后议论,临了还是道:“士子忧国忧民,满腔热血,怎能伤害?徐相还不至于连这点胸襟都没有。读书人不因言获罪,古来如此。”
  侍婢总觉得不舒服,有哪里不对,想要反驳,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
  “回去。”林安心突然失去了再逛的兴致,侍婢闻言连忙招来远远跟着的马车,伺候林安心上车。
  车厢里清香袅袅,侍婢见林安心眸子里的忧愁始终不曾散去,犹豫半晌,还是壮着胆子说道:“司首自打这回南归,徐相一直不让司首再度执掌青衣衙门,是对司首不再如先前那般信任……但司首数次请求重回青衣衙门,徐相都没有明着拒绝,可见徐相也并非完全不信任司首。”
  林安心见侍婢目光闪烁,微微蹙眉,“你想说甚么?”
  侍婢大着胆子道:“司首北去洛阳,被执数月,归来后却完好无损,徐相担心的,无非是司首被那李从璟霸占……司首美貌冠绝金陵,当知自个儿对男人的诱惑,是没几个人能抵挡的……”
  男女之间,尤其是上位男人与美女之间,说穿了无非就是那么点事。
  侍婢见林安心只是蹙着眉头,并没有发怒的意思,遂继续道:“徐相平日里不言,但对司首的心思岂非很明显?青衣衙门司首此等重位,徐相不托付给旁人,却交给司首,可见徐相待司首之重……此番出了这样的事,人言可畏,但徐相不曾明着拒绝司首,就是给司首留了后路,司首难道果真不知徐相的心思?只要司首将……将身子交给徐相,一来可以证明自身清白,让徐相相信司首与那李从璟并无纠缠,二来也全了徐相的心意,不就可以重获徐相信任?”
  林安心的脸色很是精彩。
  侍婢低下头去,不敢再看林安心的眼神,因为那眼神中已经蕴含了杀人的意味。
  “你让我卖身求荣?”林安心咬牙银牙,字字从牙缝里蹦出来。
  感受到林安心的杀意,侍婢慌忙下拜,“司首恕罪,奴婢胡言乱语……”
  林安心眼神清冷,一言不发。徐知诰的心思,她身为女人岂能没有察觉,但此事想起来也太恶心了些,她凭实力吃饭,为何要忍受这等屈辱?
  想起那龌龊事,林安心恨得牙痒,但脑海中却忽然浮现出那位早先是秦王,而今已是中原太子的年轻男人,论年轻论雄健论阳刚甚至论英俊论风度,那位在清流关上一言决定数万吴军生死的家伙,岂非更符合女子眼光?
  只是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林安心的娇躯就不禁打了个冷颤,将之迅速抛诸脑后。
  林安心的马车驰过大丞相府,她原本打算趁着时辰尚早去恭祝一番佳节,此时也没了心思,让车夫直接回府。
  此时,大丞相府中,徐知诰正在会客。
  同堂而坐者,除却史虚白、韩熙载、周宗、马仁裕之外,还有两个之前从未出现过的陌生年轻面孔,都是读书人模样,前者眉有不羁之色,眼露进取之芒,名叫卢绛,后者虽然正襟危坐,却不显得古板,反而有一种任侠之气。
  徐知诰看着面前两位俊才,面容亲和,“国家征伐正紧,此诚用人之际,两位有名于白鹿洞书院,时值北贼陷庐,书院学生多被掳去,两位独不愿事贼,慨然渡江,乃大丈夫气节也,某深为敬佩。日前两位上书所言之事,某已览之,振聋发聩,今日请两位来,便是细说此事。”
  话至此处,徐知诰忽然面色有些怪异,“昔曾听闻,白鹿洞有三杰,如今却只见其二,不知诸葛涛身在何处?”
  蒯鳌绷着脸不说话,卢绛却是笑道:“白鹿洞三杰,丞相今得其二,足以用于国事,何必再念那多余之人呢?”
  史虚白、韩熙载、周宗、马仁裕等闻言,脸色皆变,但含义各不相同,有人讶异,有人不屑,唯独史虚白,露出玩味之色。
  卢绛却好似全然都没瞧见一般,笑容不减,只是看着徐知诰。
  白鹿洞书院,当世最有名的非官办书院,也是中国古代四大书院之一,原本历史上,南唐立国之后曾于此设立庐山国学,这些都不假。
  但所谓白鹿洞三杰,却真正是假的。白鹿洞书院没有三杰,只有三害。
  卢绛“与诸葛涛、蒯鳌,号庐山三害”,每日里不好生读书,赌博斗殴偷盗无一不为,贩狗卖鸡饮酒无一不做,间或敲诈同窗的钱财,乃是十足的流氓脾性,“人皆患苦之”。
  但这样的人,偏偏有真才实学,否则徐知诰也不会与他们坐在一处。
  徐知诰胸襟不小,但也不想浪费光阴,拿出之前卢绛两人的上书,径直问道:“如今正值江淮乱起,北贼来攻,颇陷州县,公之言,却欲使我先取吴越,此何意也?”
  卢绛收敛神色,郑重其事道:“吴越与大吴世代交恶,彼此征伐已有数十年,彼虽偏居一隅,然攻我之心未死,自狼山一败,吴越无一日不欲西来雪恨,我大吴雄踞淮南,欲要一统江南与中原相争,必不能不灭吴越,吴越在侧,犹如肉中之钉眼中之刺,不可不拔,此乃腹心之疾也!”
  “今北贼攻略江北,连陷州县,其势已成,吴越见之,必与北贼相交,趁机发兵西来——便纵吴越之兵不发,亦有为北贼向导之可能。如今大吴与北贼鏖战于江北,金陵兵马不多,若是此时吴越大举西来,如之奈何?此诚不可不防也。防之,不如攻之!”
  “且吴越自狼山一败后,水师亡之七八,兵马不复当日之盛,某曾游历钱塘,知吴越兵马不精,此诚可以图之!”
  卢绛话说完,双眼盯着徐知诰,等着他答复。
  徐知诰作沉思状,半晌沉吟道:“江淮战事正紧,此时发兵吴越,若是吴越死守,恐怕短期内大军难以建功。届时,若吴越与北贼勾结,局势于我不利。”
  卢绛慨然道:“某有一计,可速破吴越。”
  徐知诰稍感意外,“哦?请公言之!”
  卢绛道:“丞相可让宣州诈叛,而后丞相声言讨叛,并且贿赂吴越以钱财,请其发兵共讨,则吴越势必西来。待吴越兵至,宣州在前阻击,另遣偏师绕行其后,则败之易也。届时我大吴精锐乘胜而进,吴越地狭,旬日可定!”
  徐知诰沉吟不语。
  卢绛又进言道:“待我灭了吴越,国威大振,则北贼势必惊骇,届时王师携势北上,再要击败北贼,何其易也!”
  此时,史虚白、韩熙载、周宗、马仁裕等人,神色又有了变化,不复先前看卢绛的轻视,尤其是马仁裕,才在楚州吃了大亏,日夜都想着北伐,好将功补过,此时连忙附和,“卢公之言,诚良策矣,请丞相纳之,某愿为先锋,先攻吴越,再战江北!”
  徐知诰寻思半晌,不置可否,见蒯鳌一直不曾说话,便微笑问他:“公不发一言,安坐久矣,是无策乎?”
  蒯鳌拱手,声音浑厚,“某非无策,只是某之策,与卢公不同。”
  徐知诰笑容更甚了几分,“公请言之。”
  蒯鳌不急不缓道:“臣之策,外交诸侯,内练精兵。”
  徐知诰道:“愿闻其详。”
  蒯鳌道:“吴越,诚与我争斗数十年,然今日之势,与往日不同,北贼来攻,连陷江北州县,其势汹汹,若我大吴不保,吴越岂能独存?此唇亡齿寒也。当此之际,若丞相遣使吴越,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吴越未必不肯与我联手,共拒北贼。”
  “得吴越相助,则退可保扬州,进可救援寿州,我大吴必将立于不败之地。得吴越相助,则可南连刘汉。刘龑于番禹称帝,至今已十余年矣,彼既为帝,断不会坐视中原强盛,又且大吴与刘汉向来交好,若能引其为援,则江南大安。”
  “大吴先得吴越之兵,再得刘汉之财,则能内练精兵,充实军力,他日可与中原争雄!”
  徐知诰听罢,抚须点头。
  ……
  第805章 南有白鹿洞三害,北有应天府双杰(下)
  长兴二年春,宋州,虞城。
  近年以来,宋州是个没甚么故事的地方,藩镇不强所以不曾有叛乱,非处要地所以鲜有战事,即便是朝廷大征江淮,宋州兵也不过是围攻寿春那四镇八州中普通的一个。
  但宋州并非一无是处,相反,宋州人口稠密农耕繁盛,备受朝廷重视,除此之外,宋州最值得人另眼相看的地方,便是文风鼎盛。文风鼎盛,所以读书人多。知书达理的读书人多了,尚武风气就少些,兵患也就不那么严重。
  虞城地处宋州腹心,在宋州城东北。传闻夏禹封舜子商均于此,称“虞国”,后来商汤灭夏,都城就在这里。虞城既有此悠远之历史传承,文化灿烂、文风鼎盛,也就不足为奇了。
  现今虞城的读书人中,有一位大家,名叫杨悫。
  杨悫在城中办了一间学舍,远近闻名。
  杨悫很有威望。
  便是宋州归德军节度使赵直见了他,也是以礼相待。
  今日,杨悫在家中待客。
  对方是一位老者。
  杨悫对他执礼甚恭。
  这位老者,叫作王不器。
  “黄巢之乱以来,神州陆沉,九州分裂,以至于诸侯林立,彼此征伐不休,乱世之中,最不幸者为百姓,其次就是读书人。读书人之不幸,不仅在于朝不保夕,而且求学无路,诸侯伐交频频,烽火连天,官学因之受到破坏,读书人因之无地安生、无书可读。”王不器喟然而叹,“每念于此,常使人痛心疾首,夜不能寐!”
  杨悫一身儒雅之气,举手投足不温不火,尽是大家之风,闻言道:“我能在此办得学舍一间,教得学生几个,也是多仗节使之助,此为杨某之幸,也是虞城书生之幸。”
  “文脉不绝,传承不灭,虽经乱世,而中华仍能是中华。杨兄之功虽然不显,但若无杨兄这等人,我中华文道早在五胡南侵后,就已成为历史尘埃了。后世之人,便是从废墟中找出几本书,怕是也没几个人识得那骈四俪六,更不用说能理解其中之意,我文脉精髓,后世读书人能见不能识,只因其晦涩难懂,不及拍干净灰尘便扬手弃之,真不敢想那是何种场面。届时主宰我中华子民的学问,真不知是何种妖魔鬼怪,到得那时,中华何以仍是中华?”
  王不器饮了口茶,茶虽然不是好茶,但却沁人心脾,放下茶碗,王不器叹息一声,“只是以杨兄的学问,若是只在虞城教书,未免显得有些大材小用了。”
  杨悫微笑道:“王兄专程到虞城来,莫不也是为了做说客?”
  “哦?”王不器微微一怔,“难道说,先前已经有人来请过杨兄了?”
  “的确如此。”杨悫微微敛眉,“太子殿下的使者,早先已经来过了。”
  王不器笑了笑,“不曾想太子殿下竟是与某想到了一处,还抢先了一步。”身子稍稍前倾,目露期待之色,“不知杨兄可曾答应殿下了?”
  杨悫摇摇头。
  王不器又是一怔,不解道:“这却是为何?”
  杨悫长长一叹,望向屋外,目光沉重,如痴如醉。
  王不器浅啜了口茶,“杨兄难道不愿为后辈读书人尽一份力?”
  杨悫收回目光和思绪,摇摇头,声音沉缓,“若能稍稍有利于后进读书人,我便是舍了这老残之躯客死异乡,又有何惧?”
  “那杨兄为何不愿去洛阳?”王不器微微皱眉。
  杨悫低头望着小案上的茶碗,缓缓道:“自黄巢之乱以来,中原连连战火,人主为成就霸业,视人命如草芥,不惜让百姓血流成河,待其稍有根基,为收买人心、沽名钓誉,便网罗士子名流,充入府中养为宾客,何时真的看重读书人尊敬读书人了?”
  杨悫的声音又加重了几分,“诚然,我辈读书人不能手持利刃上阵杀敌,乱世当道,更是凄惨万分朝不保夕,然则读书人之所以是读书人,能为先圣传承文脉,靠得便是那副不能丢掉的硬脊梁,那也是我辈读书人唯独不能丢掉的东西!”
  察觉到自身情绪变化,杨悫声音缓和了几分,“廉者不食嗟来之食,倘若读书人不能被人主真的尊重,又岂能为了几顿饭食,到人主面前卑躬屈膝?”
  王不器先是愣了愣,而后苦笑道:“杨兄以为,太子殿下请你去洛阳书院教书,是为朝廷豢养读书人,是为朝廷沽名钓誉?”
  “王兄不以为然否?”杨悫道,“洛阳书院教授百家之学,这也就罢了,然则百工之人,焉能也在学院开宗立派,教授杂学?非是杨某食古不化,只是这等学院,闻所未闻,士农工商齐聚一堂,不分高下一律平等,有违圣贤教诲。此等书院,若说不是为了沽名钓誉,杨某却是不信。”
  王不器沉默下来。
  半晌,他叹道:“太子殿下先前谓我曰:书院是百年大计,诚然有利于千秋,然则推行必受阻碍,为文道正统所不容,此言诚不欺我啊!”
  从洛阳到虞城来,说远不远说近却也不近,王不器之所以奔波赶来,就是因为杨悫这位隐于市井的大家,在士林中很有声望,此番洛阳书院筹建,诸多学问大家尤其是儒家学者,虽然受到朝廷邀请,但因为杨悫方才所说的原因,不愿立即前去洛阳书院,都在犹豫不定彼此观望,到得后来,杨悫因其在士林中的地位和影响力,便成为了一大批人观望的对象,若杨悫不去洛阳,很多当世真正的大家也不会去,若是杨悫去了,天下儒士必会云集景从。
  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若是杨悫肯去洛阳,洛阳书院就不缺先生,若是杨悫不去,至少短时间内洛阳学院的先生凑不齐,当头炮也就打不响了。
  王不器见杨悫态度坚决,不愿与他争锋相对,遂暂时换了个话题,“听闻杨兄有一得意门生,能够日诵一卷,可是如此?”
  “王兄说的是同文否?”说起自己的得意门生,杨悫眼中有了笑意,“此子自幼父母双亡,侍奉祖母却是极孝,只因家境贫寒,无力入学舍就学,早年时常于舍外偷听,我见其心诚,有一日便拉着他教了一卷《礼记》,不料此子过目成诵,一日便能背得一卷,如此天资实在可贵,我这便留了他在学舍,自那之后,此子勤奋向学,日夜不倦,今已颇成气候矣。”
  王不器抚须道:“同文这名,却是极好。”
  杨悫目露自豪之色,“此子原本非是此名,只是因见天下大乱之后,儒学为世人所疑,文脉不昌,诸脉学问不同,治国治学思想混乱,所以才有了这名,是有大志向啊!”
  王不器感慨万分,“如此俊彦,可能一见?”
  杨悫笑道:“有何不可?”便叫仆役去找戚同文来。
  片刻之后,仆役来回话,说戚同文在街上碰见了个人,正在与那人讨论学问,竟是一时没有要回来的意思。
  “这却怪了。”杨悫面色疑惑,为王不器解释了一番,“这虞城的士子,与同文常有一同讨论学问,只是能让他在街上驻足,得师命而不归的,却是不曾有过。”
  暗自琢磨半晌,杨悫竟也来了兴致,起身道:“如有这等士子,某却要去会上一会了。王兄同去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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